胡西林
看畫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特別是在看畫的過程中獲得了意外發現,那會倍加高興。最近在香港與朋友一起看畫,其中一幅齊白石的《楓林草蟲圖》就讓我獲得了意外的“發現”。
是圖立軸,紙本設色,縱101厘米,橫33.6厘米。名為楓林,其實只二、三樹枝而已,左右夾幅構圖,疏枝闊葉,憑借洋紅的暖調,畫得燦爛熱烈。葉間有蜻蜓飛來,蟈蟈則匍行匐止,欲動又靜。顯然這是齊白石晚年(約90歲前后)的作品。齊白石自1917年定居北京后,作畫常常是借著筆墨對湖南湘潭老家或者兒時生活作念想,至晚年尤甚。片片紅葉,縷縷鄉愁,都有寄托。鄉愁不是風景,是一種思緒,故所謂“楓林”無需真畫楓樹成林,甚至不必畫出整樹,有楓枝楓葉即可,意到筆止,那樣更蘊藉,這是白石老人為此畫構思及詩意表達的用心所在。題得也妙,一溜字依著楓樹主干題寫,不僅順應了構圖形式,同時讓色墨在交融中添加了含蓄與對比,和諧養眼。款識云:“楓林在南岳山下,白石山間,有亭名楓林。”乍一讀,似乎字字平淡,可是稍作回味,就讓人感受到了其中的鄉愁滋味。所謂文人寫意,不僅在怎么畫,還在于如何題,如何題很關鍵,要的就是蘊含其間的那股滋味。比如《楓林草蟲圖》,天下哪里沒有楓樹,但是題了這幾個字,畫中的楓樹楓葉就被烙上了印記,只此一家了,如同生命里的DNA,它只屬于湘潭,屬于齊白石。自然被升華了,楓葉亦文化。
但是我們在那一行題識中獲得了發現—寥寥十八個字的款識,怎么兩次鈐蓋“白石”名章?盡管所鈐并非同一印章,但都是朱文,篆字字體也相似,這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白石老人的用印習慣。那么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們繼續往下看。畫幅下方有一條舊痕,從左至右貫通,像是折痕,但顯然又不是折痕,因為對著光照我們看到了一條極細極細的拼接痕——難道這幅畫是被人拼接而成?于是反復通覽全圖,可怎么看都是氣韻連貫,無論楓枝楓葉還是款字題識,絕非出自兩人手筆,或者仿家所為,這讓人匪夷所思。畫的主人是知道其中的玄秘的,告訴我《楓林草蟲圖》不是偽作,但確實經過拼接。為什么要拼接?說來讓人啼笑皆非,這讓白石老人也一定想不到,竟然是他當年這十八個字的題識惹的禍。或許讀者朋友已經注意到了,題識中兩次出現“白石”二字,一次在句中,一次在句末,句中的“白石”是地名,齊白石的老家就在湘潭的白石鋪附近,而句末那個“白石”才是他的署款。這一來給心存不良的人提供了求之不得的可趁之機:句中的“白石”正可以當作老人的署款加以利用,這樣一幅畫不就成了兩幅畫?于是他們將畫截斷,一分為二,上幅為“蜻蜓楓葉”,下幅為“蟈蟈楓葉”,款識則分別為“楓林在南岳山下,白石。”“山間有亭名楓林,白石。”那可是筆筆白石,誰能說這“兩幅”不是齊白石的畫?真是“絕”了,虧好事者想得出來!至于何人所為,不得而知,推算起來好事者至少得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一定的文字和藝術修養,二是與齊白石家人有交往,因為畫被截后,下幅倒是款、題、印齊全,上幅卻有題有款但缺印(可以確定上幅的“白石”印為后加,因為齊白石是篆刻名家,不僅自用印多,畫中鈐印也講究,沒有在同一幅作品上重復鈐同名印的習慣。另一方面,上下兩方名章印泥有色差,且下面一方色鮮,反倒是上面那方色澤略顯幽暗,這說明上面那方鈐后作過處理,但印章本身是對的。)能補鈐名章,與齊白石家人沒有一定的交往那是辦不到的。后來大約“兩幅畫”從好事者手中流出,但什么時候又合到了一起,也不得而知。合而分,分而合,撲朔迷離,但最終它們仍然在一起,這是天數,讓人歡喜!
其實《楓林草蟲圖》被截為兩段是有破綻的,我們不妨再讀讀那段題識:“楓林在南岳山下,白石山間,有亭名楓林。”從修辭的角度講,句中的“楓林”是主語,通句因“楓林”展開,最終強調的還是楓林,所以齊白石選擇左右夾幅構圖描繪楓葉于題相合。截為“兩幅”后,上幅“楓林在南岳山下”,主語還是“楓林”,與截后畫面尚能吻題。但是下幅呢?畫面是蟈蟈楓葉,題識卻是“山間有亭名楓林”,“山間有亭名楓林” 主角不是“楓林”,是“楓林亭”,那么亭呢?顯然文不對題。《楓林草蟲圖》被截后是否分別真從好事者手中流出,筆者不得而知,但可能截而未流,其中原因或許是好事者良心發現,也可能是下幅圖文之間文不對題所致,從而讓它們分而再合,但此時上幅的“白石”名章已經補鈐,復合后于是出現了一畫兩名章這一在齊白石作品中絕無僅有的情況。很有意思,它非但無損這幅畫的美麗和價值,相反卻為這幅畫的外延作了延展。前幾年我曾為近代藏硯大家沈石友一方舊藏端硯撰寫鑒賞文章,那方硯右下角有一細裂紋,舊時文人稱之為“璺”。顯然這是一個缺憾,但獨具慧眼的沈石友卻十分喜歡,他銘硯“石破天驚”,吳昌碩也為之銘“如玉有璺,無傷翰墨,金甌猶缺何況石”,因為他的收藏,不僅使此方佳硯免遭厄運,還大大豐富了這方硯的人文價值,成為佳話。《楓林草蟲圖》比之此硯,異曲同工,傳之后人,當倍為人所道。
7月24日凌晨于湖上真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