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時代的連環畫家——趙宏本

林陽

[編者按]

說起“名旦”，總會讓人想起戲曲舞臺上那些優秀的表演藝術家，其舉手投足，一笑一顰，宛如行云流水。但是喜愛連環畫的人會知道，民國的連環畫壇上，也有“四大名旦”之稱，雖然讀者不能“見其人”，但他們筆下那生動的人物形象“百態紛陳，幾欲破紙而出”，在連環畫這個大家喜聞樂見的舞臺上，為讀者們奉獻了一出出精彩的劇目。

趙宏本先生就是當年的“四大名旦”之首，他與錢笑呆先生合作繪制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風靡神州，堪稱中國連環畫史上的一部經典之作。佛性真誠的唐僧、敢斗執著的孫悟空、好色饞懶的豬八戒、忠心耿耿的沙僧都被描繪得生動傳神、富于靈氣；白骨精變化成的女子、老婆子、老翁也栩栩如生，充分表現了取經路上充滿險惡懸念的意境。畫面融合了中國傳統的平遠式構圖和歐洲透視法，不但不會給人帶來突兀的感覺，還能更充分的展現出孫悟空的大本領和師徒一行人之間濃濃的羈絆。在1 963年全國連環畫評選活動中，這部作品一舉榮獲一等獎，這也是連環畫界最有分量的一個獎。在個人的連環畫創作之外，趙宏本還帶領一批同志，共同改編創作了35部經典革命故事；后來又組織大家創作出版了《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漢演義》《水滸傳》《東周列國故事》《將相和》《桃花扇》《白蛇傳》等一系列傳統經典書籍。他精于白描傳統技法，學習任渭長、任伯年的白描作品，晚年更是轉向中國畫創作，用簡筆表現動態，別具特色。

《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等作品的出版刊行已有半個多世紀，但依然讓人回味雋永。而今，讓我們重溫這些美好的回憶，回顧連壇“名旦”趙宏本先生的藝術人生。

一

趙宏本1915年生于上海，6歲那年，隨父母去了天津。趙宏本對楊柳青戲曲人物著迷，回家便臨摹。幾年后跟父母回到上海。后來自學了《芥子園畫譜》等。

1931年，趙宏本拜一位汪姓畫師學畫。趙宏本畫了一幅岳飛繡像，汪老師當即拍板留下，并訂了“契約”。所謂契約，就是把人身自由抵押給了名為畫師實為經營連環畫的出版商。趙宏本初仿連環畫家朱潤齋的風格，幾個月后，逐漸形成自己的特點。早期的代表作有《海京伯大馬戲團》《七俠五義》等。

1937年，進俞日章夜校讀書，受到進步思想影響，從友人處看到了魯迅的《“連環圖畫”辯護》等文章。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后，他創作了《海國英雄》（鄭成功的故事）《戚繼光》《張巡殉國》等表現民族英雄抗擊侵略者的作品。

1940年夏，趙宏本發起并組織成立“連環畫人聯誼會”，主要成員有胡水萍、錢笑呆、趙文謂等20余人。趙宏本被眾人推舉為會長。受地下黨的指示，鐘望陽同志組織當時的進步作家，為趙宏本量衣訂做了連環畫腳本，讓他們創作連環畫。

趙宏本以筆名張弓在《生活知識》半月刊上發表揭露日冠侵華暴行的政治諷刺畫，并協作繪制了《嘉定三屠》等宣傳反侵略的連環畫。后又畫了魯迅的《阿Q正傳》，蘇聯題材的《表》，還有《上海即景》、《天堂與地獄》、《愛迪生》、《少年筆耕》（即《愛的教育》）以及《史可法》《梅花嶺》《揚州十日》等作品。1943年與周杏生合作，繪制《小快船》《秋海棠》《桃李劫》《醒獅》《咆哮的許家屯》等。此外，還有《忍無可忍》《報應到了》《文武財神》等連環畫。這些作品深受讀者喜愛。趙宏本還同紗廠工人一起參加護廠斗爭，并編繪了連環畫《護廠斗爭》。

1946年春，抗戰勝利后，趙宏本進入地下黨沈凡組織的上海美術中心站，學習素描和人體解剖。1947年，趙宏本被上海地下組織吸收加入中國共產黨。

1949年5月，趙宏本任上海新聲出版社社長，組織創作出版新連環畫，并參加創立上海市連環畫作者聯誼會。參加者有連環畫家沈曼云、錢笑呆、陳光鎰，木刻家趙延年、顧炳鑫，國畫家陸儼少、程十發、王康年等，約有200余人。

二

1950年1月，上海連環畫作者聯誼會正式成立，趙宏本當選理事長，選擇以革命故事為內容的35部名著，改編創作并出版。1950年調新華書店華東總分店編輯部，任連環畫組副組長。1951年調任華東人民出版社連環畫科副科長。1952年調任新美術出版社編輯部副主任。

不久，趙宏本組織的新華書店編輯部連環畫創作組，經過華東人民出版社——華東人民美術出版社——新美術出版社，最后定名為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趙宏本先生和顧炳鑫先生擔任上海人美出版社連環畫創作室正副主任，先后組織連環畫家創作出連環畫套書《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漢演義》《東周列國故事》《中國成語故事選》等一系列為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品。

50年代，趙宏本在從事大量管理工作的同時，還創作了《將相和》《白蛇傳》《桃花扇》等都是連環畫作品。

1960年秋至1962年6月，趙宏本和錢笑呆先生合作繪制連環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榮獲1963年第一屆全國連環畫評獎繪畫一等獎。這是中國美術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

1969年冬，上海連環畫創作團隊集體下放到奉賢縣海濱干校農場，趙宏本在干校勞動了三年。從干校回到上海，逢尊法批儒，趙宏本又畫了《小刀會》《商鞅變法》等作品。

三

趙宏本與錢笑呆先生合作繪制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是一部經典之作。談連環畫必要談它，談共和國成立到“文革”結束，幾十年間的美術創作也要談它。這部作品當年是家喻戶曉，幾乎人人皆知。

趙宏本的連環畫成名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我國為數不多的幾位能夠跨時代受到認可的連環畫家之一。他幾十年在上海生活，反映上海市井生活的題材，提筆就畫，但當他接到《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腳本時，想到的卻是如何突破自己。

上世紀50年代，是連環畫迅猛發展的時期，被年輕人稱為前輩的老畫家一定有壓力。此時，北京的劉繼卣《雞毛信》《大鬧天宮》，王叔暉的《西廂記》，任率英的《白蛇傳》《秋江》，林鍇的《三岔口》；遼寧王弘力的《十五貫》，上海顧炳鑫的《渡江偵察記》等作品像雨后春筍般面世，更多的年輕的連環畫家們逐漸登上了表演的舞臺。賀友直正在醞釀驚天動地的《山鄉巨變》。怎樣用作品證明自己，是老連環畫家們面臨的最現實的問題。

1962年，經過近兩年的時間，110幅的連環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終于呱呱落地。趙宏本與錢笑呆以超人的手法再次表明自己在連壇的地位。石破天驚，這套超凡脫俗的作品一面世，贏得一片喝彩！

創作之初，趙宏本為表現奇異的幻想世界，首先與錢笑呆一起游人間天堂，體會仙境。他與錢笑呆去浙江游山玩水，尋找《西游記》中的異花仙草，奇洞怪石，一路大量寫生，積累素材，用以日后表現《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神奇之處。

《西游記》是一部家喻戶曉的名著，而原本的“三打白骨精”故事比較簡單，連環畫的編創者王星北將原有的故事擴充，加入了新的鮮活的細節，使得人物性格更加豐滿，故事更加起伏跌宕，趣味橫生。《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因此獲得1963年全國第一屆連環畫評獎文學腳本二等獎。

在人物刻畫上，趙宏本注意人物性格的不同。唐僧的佛性真誠，是非不辯；孫悟空的敢斗執著、詼諧風趣；八戒的好色饞懶；沙僧的耿耿忠心，都被趙宏本、錢笑呆刻畫得栩栩如生。趙宏本筆下的白骨精變的女子、老婆子、老翁，雖筆墨不多，卻形象生動。畫白骨精，更是用美貌的形象塑造蝎毒心腸的妖精，為人們辨別是非提供了良好的版本。廟宇祥云，洞穴山石，妖怪魔王，在他們的筆下，無不自然生動。孫悟空、沙和尚、豬八戒、唐僧等一系列近乎超凡的藝術形象，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部作品也是趙宏本的代表作，是他連環畫創作生涯的頂峰。

在構圖上，趙宏本大膽使用多種方式，既有中國傳統的平遠式構圖，將遠近山在同一個場面中表現，又在具體的人物中采用透視。比如第1幅，文字是這樣說的： “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與豬八戒、沙和尚，保護著唐僧，去西天取經。悟空帶頭開路，師徒四人翻山涉水，一直向西趕奔。”畫面中，悟空立在中景的山頭瞭望，與后面的唐僧一行隔著幾座山，而唐僧一行畫得僅次于孫悟空，甚至，遠處的松樹似乎近在眼前。這在現實中，以西方的透視看，是不存在的，但趙宏本巧妙地將這些元素放在同一幅畫面中，完整豐富地表現內容，好看，卻并不顯得唐突。這樣的構圖，在連環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中，比比皆是。在人物心理刻畫方面，趙宏本更是變化多端。比如孫悟空回到花果山后，一直惦念唐僧一行，但聽說八戒來了，卻有不同表現。從第74頁到第78頁，表現孫悟空從剛聽說八戒來，急切地請他進來，到裝作無所謂，不去解救唐僧，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他的性格特點和對唐僧是非不辨的不滿。第74頁，身披紅袍鎧甲，頭戴翎翅的孫悟空俯下身來，做出請八戒的姿態。第75幅，孫悟空變了主意，心里清楚唐僧一定有難了，卻假裝不知道，他靠在石椅上，兩只腳直直地伸出去，表現他的慵懶。第76幅，文字是“悟空笑著說， ‘你放心吧，師父慈悲，那妖精一定會被他感化，放他出來的”。畫面換了角度，悟空躺在石椅的側背上，兩個翎翅拖地，一只腳放在另一個石椅的側背上。第77幅，不論八戒說多少好話，猴哥長，猴哥短，孫悟空就是不肯答應去解救唐僧。這時的畫面還是原角度，但悟空半躺在石椅的另一側，一只腳踏在石椅上，另一只腳翹在上面，姿勢不理八戒，眼睛卻斜過來，注意聽八戒說話。第78幅，八戒急了，要自己去解救唐僧，悟空裝作無動于衷，面朝天，兩條翎翅完全拖地。這幾幅連續畫面充分發揮了連環畫的特點，將孫悟空的猴性和他的心理表現得淋漓盡致。

趙宏本對連環畫有非常深刻的了解，通過連環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可以充分地體現，他就像一位高超的導演，能將畫面調度到最佳角度，給讀者以最美的、視覺盛宴般的享受。

1963年，第一屆全國連環畫評獎活動，趙宏本、錢笑呆創作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獲一等獎，這是連環畫界的最高榮譽。不久之后，連環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在《人民中國》雜志連載，并被譯成英、日、德、法等語言對外發行。

四

趙宏本擅長單線白描的傳統技法，他曾認真研讀任渭長、任伯年等大師的白描作品，他善于從中國傳統的藝術中汲取營養。從他的連環畫作品中看，人物造型優美，動態生活，注重人物內心的刻畫，尤其是對衣紋的處理，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他不僅擅長畫人物，而且畫猴也是一絕，長年的潛心研究，終于被人們譽為“猴王”。

《水滸一百零八將》長卷全部為白描，書卷氣撲面而來。一百零八將性格各異，趙宏本卻能抓住人物特征進行創作。最可貴的是，他的描述往往與讀者心目中的形象一致。

趙宏本不僅白描畫得出神入化，對工筆重彩同樣領會精絕。

趙宏本工筆重彩的重要作品有《花果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在白描的基礎上，敷色典雅、自然。山石多以石青、石綠的暈染，部分地方用金粉勾勒，表現出神話中的仙境和富麗堂皇的宮殿等。

晚年，趙宏本先生轉向中國畫的創作，他的代表作有《瑤池赴會圖》《八仙過海》《取經圖》《醉八仙圖》等。這些作品人物眾多，但他以多年駕馭連環人物及構圖的經驗，將這些作品中的人物關系處理得自然得當，并且通過云水牽帶，每一組組人物服從整體的構思，最后形成宏大的場景。

連環畫家們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惟恐對人物刻畫、交待不清楚。連環畫本來就需要普通百姓理解，因此在創作連環畫時，連環畫家們必須格外注意構圖的完整，人物的交待。長時期的創作，使得畫家們不知不覺中有些許拘謹，因而如何跳出過去的習慣和框框，是連環畫家們共同面臨的難題之一。趙宏本在其晚年的小品中，力求打破框框，做了有益的探索。 《三酸圖》《布袋和尚圖》《夜奔圖》《鐘馗圖》等，多用水墨的特點夸張表現，線條松弛，充分以中國畫的筆墨張力，甚至用減筆表現動態，提高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五

趙宏本在上海不僅創作連環畫，大量的時間是在做連環畫的組織創作工作。而且，他也在默默支持人民美術出版社的連環畫事業。上世紀50年代，人民美術出版社組織創作長篇連環畫《岳飛傳》。連環畫高手不夠，趙宏本在自己出版社任務也很重的前提下，為人民美術出版社組織了一流的連環畫作者。

1982年，人民美術出版社組織重新創作長篇連環畫《水滸》。趙宏本先生不顧年齡已大，身體不好，欣然接下了創作《水滸傳》中的重頭戲《野豬林》。這是他與趙仁年合作完成，也是他的最后一部連環畫創作。

姜維樸在回憶趙宏本的文章中說：“年逾古稀之后，因眼疾嚴重，他不得不放棄連環畫創作，轉向中國畫創作，繼續活躍于畫壇，多次舉辦畫展并出版畫集。但趙宏本在晚年仍然一如既往地關懷連環畫事業。1983年中國連環畫研究會成立，他被推選為副會長，連任兩屆。他在研究會的領導集體中是最年長的一位，但向來不以長者自居，事事走在前面。80年代末，他在目力不濟的情況下，撰寫了《趙宏本連環畫生涯50年》一書，由中國連環畫出版社于1990年出版。這是一位來自舊社會最底層的人民藝術家，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崢嶸歲月后，發自肺腑的自白，是為后人留下的一部滿懷革命真情的歷史佐證！”

趙宏本為新中國連環畫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