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與悖離

張卓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讓我感到深深的震撼，一個是我頭頂燦爛的星空，一個是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

兩百多年以前，歌德以這段哲學般的囈語闡述其道德理想，而今，我們頭頂的天空已不再燦爛，工業文明產生的陰霾遮蔽了這個同樣讓中國人頂禮膜拜的無限。同樣，我們的道德法則似乎也失去了崇高，無所事事的游蕩在那虛無縹緲間。最后，在當代中國，所有的道德律悖離在實用主義語境下化作一個市井癟三似的問句：“良心，多少錢一斤？”這個已然被代碼化的語意符號背后，隱藏的是整個中國道德體系在傳統與現代斷裂的巨大力場下的轟然坍塌。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

當我們從語義學和文字考證的角度去審視“道德”的詞源生成時，會發現中國人給予了這個詞語太多的負載。道者，天道也，乃萬物之綱；德者，仁也，為人之常倫。當中國的先賢們用天道統領人倫，實際上已經將“德”上升到了與天地同合的高度。

古人曰：“智者樂山，仁者樂水”。但是，從哲學來看，中國在學識上的“智”與道德上的“仁”，在實踐層面卻合二為一，稱“賢”。故而，孔夫子有門徒三千，其中成就最高者是“賢人七十二”。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對無限與宇宙的無休止追尋看起來不切實際，不合實用，但卻真正實現了“智者”這一概念在現實領域的完形。“智者”與“賢人”看似簡單，卻隱喻了中西文化發展的最終指向。

古希臘人對外在自然的追求，奠定了西方科學主義的根源，并在文藝復興后通過對基督教科學上帝的消解，最終得以確立，與道德的上帝并置。康德從現象界和物自體兩分法出發，將人的實踐分為技術的實踐和道德的實踐，科學與道德被徹底分為兩個領域。康德后，由于西方技術浪潮和實證主義的強勢發展，道德的實踐層面被遮蔽，直到現在出現文明危機時才逐漸解蔽。反觀中國，“智”與“仁”的分野已然證實先賢們對于科學與道德的分層，并在“賢”的概念統一下獲得某種平衡。這種平衡一度使中國在社會發展進化中通過實用理性獲得領先位置。但隨著儒學的發展，逐漸消解了“智”的概念，而以“德”為最高要求，發展出一套依次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邏輯順序的“內圣外王”之道，在將人成王為圣的欲望合法化的同時，建立了一個無外在標準的內化道德體系。

近幾百年以來，以科學為主線的西方理論理性一舉超越了以道德為內核的中國實用理性，并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整個中華文明，從殖民主義到后殖民主義，文化弱勢的陰影一直籠罩著這個綿延數千年的民族。隨之而來的是對本民族文化的否定，經過數次“革命”與“運動”，中國文化出現了巨大的斷裂，在道德領域則體現為兩個層面的悖離。其一，兩千年歷史的巨大行為慣性使中國古代的道德哲學依然存在于生活之中，在現代物化的紛繁世界中，這種缺乏外在規定性的道德律一旦失去內心強大的自律力量，便必然產生道德的上的人格分裂。外表的道貌岸然與內心的齷齪骯臟，形成了某種具有典型意義的悖離。其二，康德的“道德的實踐”只是被遮蔽，當現代的文明危機無法解決時，卻又獲得解弊，重新獲得平衡。中國的道德體系通過消解“智”的概念而獲得統治地位，當西方的科學技術主義思潮傳入中國，由于文化基因的不同，理論理性與實用理性并未取得平衡，也就是說西方的“智”與中國的“仁”無法形成有效張力，反而形成悖離：社會技術理性的日益強大，卻犧牲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之間的道德。

基于上述兩個層面，中國哲學思想發展的歷史軌跡，以及近代以來的文化沖突，給中國的道德實踐留下無數陷阱。現代中國道德現狀之所以如是，有著其必然的哲學邏輯。

不要懼怕只能毀滅人的外表的東西。不要懼怕能夠毀滅你身體的東西。懼怕你自己吧，——懼怕那扼殺信仰，因而扼殺你的基督的東西吧！

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的激情并無法挽回現代社會信仰的缺失。哲學上個體的存在分為有限性、倫理和信仰三個層面，在現實中分別對應欲望、理想和宗教，三者都處于非飽和狀態，需要對象滿足其期望，人類生命的無止追求正源于此。

在西方的哲學中，他們將有限性/欲望交給了科學，以滿足人類控制自然的愿望；然后，他們將信仰/宗教交給了上帝，以完成自身有限的超越，獲得終極關懷。所以，當啟蒙主義以來，科學主義殺死了科學的上帝之后，依然留下了道德的上帝。此后，歐洲人將肉體交給科學，將靈魂交給上帝，兩者分享了理想，并形成張力，引領西方文化向前發展。所以，康德說：理想只有概念，沒有直覺。

中國人從來沒有信仰，實用理性的強大不允許一個超然一切，無形無影的上帝的存在。所有宗教都置于某種現實要求的框架之下，或成仙成佛，或得子得孫。也正因如此，講求苦修的佛教在中國轉化為“禪”，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為可能，頓悟成為常理。

中國人從來沒有信仰，但有理想。儒家思想幾千年來所建立的就是一套理想體系。首先，通過“內圣外王”的體系完成對欲望的理想化，“為官以經世”最后的理想狀態。隨后，又通過圣化孔子（他非神，為圣）而將信仰理想化。所以中國的理想概念既有名，又有實，而維持這個理想的核心就是內化的道德體系，以及隨之產生的道德自律。儒家建立在理想層次上的思維體系，固然平衡，卻無張力。如同一雪球越滾越大，愈發沉重，最后只好停止不前，轟然破裂。

近代中國，西學東漸，文化運動迭起，科學主義的外在規定性剝離了“內圣外王”的哲學基礎，去除了道德自律的法理基礎，最后將孔子從圣壇拉下，消除了儒家思想的信仰基礎。由此，儒家的理想只剩下空洞的道德概念。傳統實用理性的巨大慣性，使中國毫無疑義地接受了西方科學主義，在追有限欲望的泥沼中愈陷愈深，而忽視了與之對應的信仰層面，我們的道德無所依托。

面對在物欲中迷失的，沒有信仰的中國人，已經被閹割了的中國道德體系無能為力。當信仰被謀殺，當理想被踐踏，中國人最終失去了靈魂的家園，失卻了終極關懷，失去了對未來和無限的憧憬和希望。剩下的只有眼前由金錢、物質所構成的現實世界；當道德成為空洞的說教，當欲望成為失德的借口，中國人在縱欲的黑暗中走向深淵。

我四處尋找著幸福與光明，但到處是荒蕪與黑暗。

——彼德拉克

拿什么拯救你，中國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