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衛
(棗莊學院 外國語學院,山東 棗莊 277160)
《平家物語》是一部記述在源平抗戰中,以平清盛為首的平家一門由榮華鼎盛走向衰弱,并最終滅亡的軍紀物語,堪稱日本中世軍紀物語的扛鼎之作。《平家物語》在作品開篇“祇園精舍”中提出的“盛者必衰的道理”為平家一門的滅亡埋下了伏筆,此書后面部分故事情節也圍繞此展開。平家罄竹難書的惡行致使其走向滅亡,因此,“惡”字是理解《平家物語》構思的關鍵。平清盛在《平家物語》中被塑造成“惡”的實施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平清盛是“盛者必衰”這一物語主題的主要完成者。在《平家物語》中,唯有三處明確使用“惡人”這一詞,其中兩處用于描述平清盛,而兩處均出現于平清盛死后的“追悼說話”中,可以理解為作者對平清盛的一生所作所為作出了客觀全面的評價。作者對平清盛的形象似乎定位于“大惡人”這一屬性,并通過一系列“王法破滅”“佛法破滅”的平家惡行,側重刻畫平家惡行的始作俑者——平清盛暴虐不仁、橫行朝野的惡人形象,使平清盛這一人物性格具有定型化敘事模式這一特點,正如黑格爾所言:“人物性格也必須把他的特殊性和主體性融合在一起,他必須是一個得到定性的形象,而在這一種具有一種一貫忠實于它自己的情致所呈現的力量和堅定性?!雹僮髡呷绾问蛊角迨⑦@一人物性格定型,并呈現線性穩定發展的趨勢呢?
《平家物語》采用了中國先秦古籍常用的開篇方式——卷頭詩篇,并在詩篇中開宗明義地提出了物語的主題之一——“盛者必衰”,并對“盛者”做了具體的界定——“驕奢之人”、“強梁霸道”。為了證實這一道理,作者列舉了中國的“秦之趙高、漢之王莽、梁之朱異、唐之安祿山”,日本本國的“承平之平將門、天慶之藤原純友、康和之源義親、平治之藤原信賴”等窮奢極欲、不體恤民間疾苦而走上窮途末路的史實例證。在層層鋪墊、眾多伏筆中,平清盛作為近世的驕奢之心、強梁之事的代表如“眾星捧月”般出場了。在物語開篇,作者便采取了定型化敘事模式,人物出場即被定性、定行——即“驕奢之心、強梁之事”。
《平家物語》中,關于平家的“盛”的描寫卻占了極少筆墨,關于平家榮華的章節僅有以下三處:
高升之事。平清盛在保元、平治之亂中戰功赫赫,一躍晉升為太政大臣。(卷一《鱸魚》)
榮華之事。不僅平清盛一人備極榮華,其子孫也花根本艷,平家闔第榮華。日本六十六國中,歸平家支配管理的諸侯國已經超過國土一半。(卷一《闔第榮華》)
勢傾朝野之事。仁安元年,高倉親王被立為東宮。仁安三年,東宮即位。新帝母后建春門院系平家族人,因而平家權勢如日中天。(卷一《立東宮》)
然而,以上三節看似描寫平家的榮華富貴,實則作者的筆墨重點卻落在招致“滅亡”的“驕奢”、“強梁霸道”的平家惡行上。
首先,在卷一《鱸魚》這一章節中,關于平清盛的腰金衣紫,作者在章節終了做了以下陳述,原文如下:
太政大臣一人、右一人に師範として、四海に儀けいせり。國ををさめ道を論じ、陰陽をやはらげをさむ。其人にあらずは則ちかけよ」といへり。されば則闕の官とも名付けたり、その人ならではけがすべき官ならねども、一天四海を、掌の內ににぎられしうへは、子細に及ばず。
根據《職員令》,太政大臣為寧缺毋濫的官職,因此又名為“則闕之官”,但平清盛卻借助政治獨裁,而擔任太政大臣一職。原文中用了“ども”這一表示逆接的接續詞,言外之意,平清盛作為太政大臣是不稱職的。因而,可以看出作者對平清盛的飛黃騰達持有懷疑批判態度。
接下來,在《闔第榮華》這一章節中對于平清盛之子平重盛與平宗盛兄弟二人分任左右大將之事,作者在敘述文中用了“奇怪”一詞,并指出除攝政關白家之人,并無先例。
在《立東宮》這一章節中,把平家勢傾朝野之事比作楊貴妃得寵時,楊家雞犬升天的狀態,此比喻暗示著平家一族他日如同楊貴妃一族,亦會走上窮途末路。此外,通過此比喻還可以讀出作者對平家一族的批判。
在這三節簡短的榮華之事之后,盡是平清盛的惡行。
專橫跋扈的行為。平清盛召集了少年三百人,統一著裝打扮,讓他們在京都各處行走警戒,偶然遇見有說平家壞話之人,便立即通知同伙,闖入那人之家,沒收財產,并把那人扭送到六波羅府中。(卷一《禿童》)。這一故事在物語中位于晉升之事(卷一《鱸魚》)之后。
暴虐的行為。卷一《闔第榮華》之后的《祇王》這一章節中描述了被平清盛殘忍地玩弄之后而心灰意冷出家的祇王的故事。
惡行之始。平清盛子孫資盛遇到攝政大臣藤原基房,因沒有下馬施禮而遭到攝政大臣隨從的羞辱。平清盛事后聽聞此事,在憤怒之下對藤原基房百般凌辱以使其無地自容(《與殿下爭道》)。這一事件在《平家物語》中被稱為“平家惡行的開始”,被放在卷一《立東宮》這一描寫平家權傾朝野的榮華章節之后。
卷一在物語整篇情節發展中具有重要意義,在此卷中,作者在卷頭詩中定下了“盛者必衰”的基調,而且顯示出作者運用敘事手法的藝術匠心。平清盛一出場即被定性,先敘述其性,后描寫其行,以性定行,以行證性。作者巧妙地安排章節設置,在描寫平家榮華章節末筆,附上質疑諷刺的詞語和比喻,并在這三章節之后均別有匠心安排了平清盛的惡行記載,使平清盛這一被定型的惡人形象躍然紙上,并具有外顯性特點。
“小說是訴諸視覺和思維的藝術,必須意象明朗,使讀者能當場理解明白,因而往往采用對比的手法,有時把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物放在一起描寫,個性相反,雙峰對峙,涇渭分明,從而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②在《三國演義》的人物刻畫中反復運用襯托對比來突出人物性格。在《平家物語》中,為使平清盛惡人形象鮮明突出,物語把平清盛與其子平重盛做對比,以平重盛的“賢”來反襯平清盛的“惡”。
在物語中,關于平重盛的出場描寫并不多,但在15次的出場中,平重盛皆以賢臣孝子的形象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所謂金無赤金,人無完人,而作者摒棄了歷史上平重盛的一切過犯,把其刻畫為最完美的人物。平重盛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反映出了《平家物語》人物刻畫的一個鮮明特點——類型化、定型化。歷來,對物語美化平重盛人物形象的意圖眾說紛紜,但筆者認為,平重盛的悲運除了為平家滅亡的命運埋下伏筆,映襯“盛者必衰”這一物語主題之外,平重盛的存在可以理解為刻畫平清盛人物形象的需要。在與平清盛人物性格的矛盾沖突中,以關于其父清盛的5次進諫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關于平重盛重視朝恩,擁護王權,極力進諫其父遠離暴虐跋扈之事,作者抑或借他人之口,抑或在客觀敘述中,均給予了“按佛法來說,嚴守五戒,以慈悲為先;按儒教來說,不亂五常,遵守禮儀”?!肮艜疲骸畤兄G臣其國必安,家有諫子其家必正?!@實在是在上古或末代都極少有的大臣”之類的贊譽之詞。
與平重盛相反,平清盛違背法皇意志,甚至幽禁法皇。在物語中被批判為“佛法之怨、王法之敵”。平重盛與平清盛的對比在《與殿下爭道》、《諫諍》這兩節中較為出色。
嘉應二年十月,平重盛年方十三歲的次子資盛率領年輕武士三十余騎,前去狩獵。在狩獵歸途中,遇到攝政大臣藤原基房,因未下馬施禮而遭到攝政大臣隨從的羞辱。在此事上,平清盛與平重盛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態度。平清盛聽聞此事,勃然大怒,欲給以報復,而平重盛則認為錯在資盛狂妄無禮,并極力阻攔。但平清盛不顧平重盛的諍諫,對攝政大臣一行百般凌辱。并贊賞參與者:“干得漂亮!”而平重盛聽后,大為驚駭,嚴厲責備了參與者的無禮,并將資盛貶至伊勢。通過平重盛與平清盛對“與殿下爭道”中起初的沖突事件及之后的復仇事件,截然不同的態度及行為的鮮明對照,蠻橫霸道的平清盛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此外,在“諫諍”這一節中,關于平清盛與平重盛的神情對比描寫較為生動。平清盛將參與鹿谷事件的謀反者處以死刑抑或流放之刑,即使這樣,心里仍舊無法釋然,因而欲動兵將法皇幽禁。平清盛身披鎧甲,召集軍隊,欲出發去攻法住寺。重盛聞訊火速趕到,此時,面對重盛,平清盛卻低垂著眼。關于平清盛的神情舉止,原文這樣描寫道:
あの姿に、腹巻きを著て向はむ事、おもばゆう恥づかしうや思はれけむ、障子を少し引き立てて、素絹の衣を、腹巻の上に、あわて著に著給ひたりけるが、、胸板の金物の少しはづれてみえけるを、かくさうど、頻りに衣の胸を引きちがへ引きちかへ、
平清盛雖身著腰甲,眾侍衛也身披盔甲,分列兩旁,但面對身著便服的重盛,似覺不甚得體,便拉開紙門,慌忙將一件白絲綢法衣披在腰甲外面,并為了遮住胸板上的金飾,不時地拉攏衣服的領口。作者通過細致入微的神情動作描寫,在與堂堂正正的重盛對比之下,平清盛被丑化為卑微可笑的小丑形象。
《平家物語》在刻畫主要人物形象均用了對比手法,而這種對比卻缺乏內容、情節和作品人物的內在聯系和內心沖突實證的對比,即使在平清盛、平重盛這兩個對比較為鮮明的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上,也僅僅是語言、態度、行為舉止等方面的一種表面化、形式主義的簡單對比。在對比手法的運用上,《平家物語》也呈現出一種類型化、單一化的模式。
在“與殿下爭道”這一節中,物語中的事件發起者為平清盛,而《愚管抄》對此事件如下記載:
子ニテ資盛トテアリシヲバ、基家中納言婿二シテアリシ。サテ持明院ノ三位中將トゾ申シ。ソレガムゲニワカノリシ時、中略フカクネタク思て、関白嘉応二年十月二十一日高倉御元服ノ定め二參內スル道ニテ、武士等ヲマウケテ前駆ノ髻ヲ切テシナリ?!河薰艹弧笌喌谖甯邆}」。
根據《愚管抄》記載,此事件的罪魁禍首為平資盛之父平重盛。關于此事件,在《玉葉》嘉應二年七月三日、五日、十六日及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百煉抄》嘉應二年七月三日以及十月二十一日的記載中均明確提及此事件的元兇并非平清盛而為其子平重盛,但在物語中被移花接木般移植到平清盛身上。而且,物語中復仇事件發生在二十一日,即平資盛一行與攝政基房一行起沖突五天后。而據《玉葉》記載,復仇事件其實發生在百日余后。物語中把兩次事件的時間間隔縮短,顯然是為了突出平清盛的暴虐。
在“奈良被焚”這一描述平清盛惡行的章節中描述道:在南都被燒毀之后,治乘五年(1181)正月五日,興福寺別當花林院永緣因佛像經卷皆被燒毀,痛心萬分,而郁郁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然而,僧正永緣死去時間為天治二年(1125),在物語中作者提前了五十多年,改編為平清盛的“王法破滅”惡行事件中的受害者。
為了突出刻畫平清盛的“惡”,作者運用了移花接木、無中生有的藝術手法,不惜改變歷史事實,把屬于別人的惡行抑或不相關的事件嫁接在平清盛身上,濃墨重彩地描繪平清盛的“王法破滅”“佛法破滅”的惡行及惡性,從而為“盛者必衰”這一主題埋下了合理有力的伏筆。
為了使平清盛的惡人形象躍然紙上,惟妙惟肖,《平家物語》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做了極大的藝術渲染,在細節上添枝加葉,將讀者引入閱讀主體的極致境界。
在卷四《橋合戦》中,平清盛任命知盛與重衡為大將軍率領兩萬八千余騎追討高倉宮。而據當時的記錄《玉葉》③記載:討伐高倉宮的先鋒軍不過三百余騎。平重衡與平維盛率領的部隊不過是援軍,并且沒有參加會戰。
此外,根據《山槐記》[4]記載:率先奉命追討高倉宮的是平景高及上總守忠清,而平重衡與平維盛隨后到達宇治,意欲攻南都,但被忠清制止,而一起攜敵軍首級,返回京都。
雖然《玉葉》、《山槐記》中的記錄存在差異,但在先鋒軍隊較少、平清盛之子平重衡被任命為援軍的大將軍,而且并沒有參戰這兩點上是相同的。然而,關于追討軍隊的描述上,物語是這樣記載的:
大將軍には、左兵衛督知盛、頭中將重衡、左馬頭行盛、薩摩守忠度、侍代償には、上総守忠清、其子上総太郎判官忠綱、飛騨守景家、其子飛騨太郎判官景高、高橋判官長綱、河內判官秀國、武蔵三郎左衛門有國、越中次郎兵衛尉盛継、上総五郎兵衛忠光、悪七兵衛景清を先として、都合其勢二萬八千余騎(巻四《橋合戦》)
物語中卻描寫得如此龐大,把追討軍從歷史上的幾百余騎夸張到兩萬八千余騎,夸大了平清盛對以仁王皇族的謀反罪行,即提高了對“王法破滅”的程度。
在追討高倉宮之后,同年五月二十七日,平家以三井寺協助高倉宮謀反為由,任命平清盛四子平重衡為大將軍,率領一萬余騎襲擊三井寺。平家趁夜火燒三井寺。關于火災,物語做了如下描述:
焼くると園院、普賢院、大寶院、清滝院、教侍和尚本坊、ならびに本尊等、八間四面の大講堂、鐘樓、経蔵、灌頂堂、護法善神の社壇、新熊野の御寶殿、総じて堂舎塔廟六百三十七宇、大津の在家一千八百五十三宇、智証のわたし給へる一切経七千余巻、仏像二千余體、忽ちに煙となるこそかなしけれ。諸天五妙のたのしみも此時ながくつき、竜神三熱の苦しみもいよいよさかんなるらんとぞみえし、(巻四《三井寺炎上》)
然而,根據《玉葉》治乘四年十二月二十日的記載,“堂衆勢少引退、向江州方了、官兵等焼払三井寺近辺、并寺中房舎少々、不及堂舎云々”。火災僅僅燒了寺中極少的房屋,并沒有燒到經卷、伽藍和佛像等。此外,據《百煉抄》、《玉葉》記載,火燒三井寺的時間應該是十二月二十一日,而物語中設定為追討高倉宮之后的第四天即五月二十七日。物語提前事件發生的時間,而且夸張了火災,通過采取這種虛實結合的手法,極力添枝加葉,夸大渲染,旨在突出平清盛為首的“王法破滅”的惡行。
綜上所述,作者以卷頭詩的形式開明宗義地提出了物語的重要主題——盛者必衰,奠定了物語的整體基調及框架。在這既定框架中,運用鋪墊設伏、對比烘托、移花接木、夸張渲染、添枝加葉等敘事手法,雖然這些敘事手法操作上,顯得較為形式化、單一化、類型化,缺乏細節、復雜、矛盾、沖突的形式,但在敘事操作的功能層面上,為平清盛的惡人形象的成功定型多方用力,隨著物語故事情節的深入發展,使平清盛的惡人性格鮮明明朗,映襯了物語的主題——盛者必衰。
注釋:
①[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②王歡陽.略談《三國演義》人物形象的刻畫[J].文學教育,2013(07):59.
③《玉葉》治承四年五月二十六日記載.
④《山槐記》治承四年五月二十六日記載.
[1]市古貞次校注·訳.日本古典文學全集―平家物語[M].東京:小學館,1978.
[2]小林保治.平家物語ハンドブック[M].東京:三省堂,2007.
[3]日本文學研究資料刊行會.日本文學研究資料叢書·平家物語[M].東京:有精堂,1989.
[4]武久堅.平家物語の全體像[M]大阪:和泉書院,1996.
[5]黒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百錬抄(新訂増補國史大系 普及版)[M].東京:吉川弘文館,1984.
[6]岡見正雄,赤松俊秀.日本古典文學大系 86愚管抄[M].東京:巖波書店,1997.
[7]福田豊彥監.吾妻鏡·玉葉データベース[M].東京:吉川弘文館,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