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宏
姜萌博士的學位論文《族群意識與歷史書寫》即將出版,約我作序,盡管我不很自信,但還是欣然應允了。姜萌的碩士、博士論文答辯我都參與了,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幾年,答辯的具體細節都已經模糊,但對這個年輕人的基本印象還是非常深刻。諸如他論文的深刻性,思路的清晰,文筆的流暢;他做事的干練、利落,為人的忠誠、熱情,謀事的嚴謹、周密等,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總之,我覺得這是個基本素質非常優秀、很有前途的年輕人,是我所遇到的很少幾個印象特別深刻的青年才俊之一。為他作序,與有榮焉!
是書選取族群意識這個特殊的觀察角度,分析考察清末最后幾年中國史學的編纂狀況,所研究的課題從屬性上說屬于中國近代史學史范疇,是一本實證性的著作,但其意甚深。因為作者的立意并不在于對清末歷史書寫模式的考察或描述,而在于通過對其撰著模式的分裂性分析,提出一個即是在今天也仍然沒有解決而值得思考的理論性問題,即通過經驗史學的考察,提出一個如何處理歷史書寫中認知追求與認同追求的關系這個屬于認識論范疇的大問題。作者說:
一部優秀的中國通史著作,應該在認知與認同兩個方面有非常自覺的追求。所謂歷史書寫的認知追求,主要是指書寫者對歷史發展過程中方方面面知識的不斷發現與占有,是學術“求真”的表現;歷史書寫的認同追求,主要是指書寫者對歷史事實再現過程中方方面面情感的不斷理解與掌握,是學術“致用”的考量。認知是認同的基礎,認同是認知的升華。只有二者有機融合,歷史書寫才能被廣泛接受,才能穿透時光。
作者認為,以往歷史書寫中存在問題的根源,在于認知追求與認同追求的不相融洽,亦即歷史研究中經常碰到的求真與致用的分歧。而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作者認為,要解決中國歷史書寫面對的這些棘手問題,首先需要認識到造成歷史書寫存在這些棘手問題的根源所在;而只站在現代語境中書寫歷史,就正是造成當前現代中國歷史書寫存在種種問題的根源。即現代歷史書寫總是從現代的觀念(政治、疆域、文化等方面)出發去重構過去。
但是,歷史學家是現實中的人,他和其他任何社會成員一樣,思想觀念來源于現實,問題意識產生于現實,吃的是現實的飯,穿的是現實的衣,他這個“人”本身就是現實的作品,如何可能不從現代的觀念出發去重構過去呢?無論他是否意識到這一點,現實性就是任何一個現代人所無法逃遁的屬性。其實作者也完全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寫道:“即使是對現代歷史書寫持有最尖銳反省能力的人,也應該清楚地意識到,具備現代觀念意識的現代人書寫歷史,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完全摒棄現代觀念意識。”但是,作者還是提出,“為了更好地促進認知追求與認同追求的有機融合,歷史書寫者應該努力的方向不是盡可能完全摒棄現代觀念意識,而是對現代觀念意識對其歷史書寫的影響有足夠的警惕,力求‘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同樣的問題,歷史學家無法擺脫現代觀念,怎么能做到“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呢?作者說:
所謂“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是指歷史書寫可以盡量擺脫現實的考量,盡量回到歷史情境之中去重建歷史場景。需要指出的是,“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并不是刻意忽視歷史與現實的關系,僅僅提倡“為學術而學術”,而是要高度重視歷史與現實的勾連對歷史書寫影響之結果。“書寫歷史是為了創造歷史”,在本質上忽視了“今”與“古”的邊界。要實現“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就必須對“今”與“古”的邊界、歷史與現實的勾連有清晰的認知與高度的警醒。
其實,這是個很無奈的事情,“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只能是歷史書寫的理想性追求,而不是一個可以經驗的問題。即便是我們的歷史學家都真誠地主張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而不同歷史學家所置身的“歷史語境”也是不同的,這就又牽涉到了研究的主體性問題。歷史認識論研究面臨的許多問題都是這樣,是一個無解的怪圈。
那么,是不是我們討論這些問題就沒有意義了呢?當然不是!
歷史哲學中的許多問題,都是這樣見仁見智、富有思辨性而不可能有絕對性結論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存在的價值大概就在于考驗或磨煉我們的智慧。我們可以提出許多方面的思考,而最終的答案依然不可能清晰。歷史認識中的“古”與“今”的邊界就是這樣,從現實出發和“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也是這樣。這也就是作者感受到“至于如何實現‘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則是一個異常困難的問題”的根源之所在。“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很難實現,或者說絕對的實現根本就無可能。但是,提出這個問題就沒有意義了嗎?或者說我們就不應該提出這個問題了嗎?
在20世紀90年代初,關于歷史認識的檢驗,我提出過“歷史之真”(即本體性的歷史存在本身)是檢驗歷史認識的標準問題,這個檢驗標準就是這樣一個無法絕對實現其操作性,但又不能舍棄的標準。“歷史之真”是我們永遠無法面對的,但卻是我們一刻也不能丟棄的。可能追求“歷史之真”只能是一種治學之理念,“歷史之真”可能只存在于每個歷史學家的頭腦中,但是如果丟棄了這個標準,我們就簡直無法想象歷史研究將會呈現什么樣的場景!姜萌提出的“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大概和我提出的“歷史之真”標準有著同樣的屬性,是一個人們無法真正做到卻又不能不去認真面對的問題。
作者看到了現代觀念和歷史語境的背離,而并不奢望歷史學家完全地摒棄現代觀念意識,只是提醒我們對現代觀念意識對其歷史書寫的影響有足夠的警惕。平心而論,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提醒。這個提醒的重要性已經超出了作者所討論的中國通史編寫范疇,而對于當代歷史研究的治學理路,也有深刻的反省意義。如今的治學,有不少人已經連基本的歷史文獻都不再閱讀,完全憑借極其便利的網絡檢索手段,就可以獲得他想要的所有資料,而每一段資料的抽取,都已經舍棄了它所在的語言背景(亦即歷史場景),我們實在無法想象由無數孤零零的沒有歷史氣息的材料斷片的組合,能夠反映真實的歷史場域中的任何問題!面對這樣的所謂歷史研究,真的需要大聲斷喝: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
無疑,姜萌提出的“在歷史語境中書寫歷史”,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命題!
一本研討性的著作,要涉及諸多問題的評論,所論都要十分確當,那是過分的要求。對姜萌的書也不能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個人對書中的個別判斷,也不是都能認同。就如他說“六十余年來,除了教科書系列,中國通史領域中最有影響力的著作還是夏曾佑寫于清末的《中國古代史》和錢穆寫于抗戰時期的《國史大綱》”,這一判斷就有可商榷之處。別的不說,單是錢穆的《國史大綱》就很難說值得推崇。一個諳熟中國歷史的人,竟然否認中國歷史上有君主專制制度,把秦漢以后的中國皇權專制判斷為是“士人政府”,這樣的思想向度,很難令人仰慕!在國學熱的喧囂達到登峰造極的今天,錢穆一類“國學大師”很能贏得一些人的青睞,《國史大綱》的一再刊行,不知道還將貽誤多少代人!當然,這也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評判,我也不能用自己的判斷去否定姜萌的判斷。
一本書的出版,意味著一項研究課題的完成,但同時也應該是一場新的討論的開啟,我希望姜萌的書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可以引起有興趣的同仁的思考,并促成新的探討。
是為序。
(本文系作者為《族群意識與歷史書寫》一書所作序言,題目為本刊擬,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