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 王建富 池麗霞 張莉
村上春樹作品中不乏中國元素和中國人形象出現。《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和《尋羊冒險記》是村上春樹早期創作的三部連貫性的青春題材小說,被稱為“青春三部曲”,奠定了其文壇地位和寫作風格。在這三部小說中,連貫出現了一個中國人的形象——“杰”,“杰”的酒吧也是三部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場景,是聯系“我”和“鼠”的一個時空上的節點。從人物塑造來看,村上對“杰”潑墨不多,但又不可或缺。“杰”出生于1928年,是“我”和“鼠”的知音,給了“我”和“鼠”家人般的溫暖。作為一個中國人,卻遠離祖國生活在日本,日語說得地道又俏皮,“杰”這個名字是戰后在美軍基地工作的美國兵起的,除此之外關于他的一切都未有更多的交代,“杰這個人沉靜得出奇,絕口不談自己的事。有人問起也像開抽屜一樣小心翼翼地道出絕不犯忌的答話。”可見,村上在作品設計中有意避開“杰”赴日之前的經歷,而意在表現其在日期間的狀況。“我”與“杰”的交往背景涉及了侵華戰爭、美軍軍事占領、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等,可以說“杰”是這些戰爭的見證和記憶,表現出了村上關于戰爭的思考,在“杰”酒吧里,“杰”聽到“我的叔叔是在中國死的”的時候卻發出“死了很多人哪。但大家都是兄弟呀”的感嘆。作為一個中國人卻把侵華的日本人當作兄弟,不得不說,村上在這里對于日本發動侵華戰爭的非正義性采取了模糊的態度,又借助“我”的口發出“杰!……一切都應以他為核心運轉,以寬容、憐愛、容納為中心”的感慨,暗含著希望中國人能像“杰”一樣原諒日本所犯下的罪行。凡此種種,都帶有日本式的曖昧。
《去中國的小船》是村上迄今為止唯一的中國題材的短篇小說,作品中共有三個中國人形象出現,分別是中國老師、女大學生和高中男同學。
第一個中國人是“我”去中國人小學參加考試的中國監考老師,在考試前,中國老師一再重復中日友好的話題,并叮囑考生不要亂寫亂畫,激情澎湃的話語換來的卻是日本學生無動于衷的沉默。二十年后,“我”仍能想起“那個中國老師,還有抬頭挺胸滿懷自豪感”,連桌椅的數量和黑板的顏色都記得清清楚楚,而與“我”同一天在同一考場參加考試的女同學卻對監考老師是中國人這件事情都不記得了,經“我”反復地追問,才說“給你那么一說,倒也好像那么做來著。終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二個中國人是課余打工時認識的女大學生,“說長得漂亮也并非不可”,女大學生生在日本,從未去過中國,幾乎不會中國話,英語相當好,但是在日本的生活環境卻非常局促,同哥哥擠在一座公寓里。“她干活非常熱心,在她影響下我也干得挺熱心”,而她的熱心卻是極不合群的,經常遭到周圍人的不滿,因為她的熱心完全是為了生存所迫,這一切都只因她是中國人,由此可見,村上意欲借女大學生的遭遇批判現實社會的種種不公與不平等,試圖通過“我”主動與她的交往來對現實社會的不公與不平等進行控訴與反抗。雖說“我對她懷有本能的好感”,但卻在一次分手時,把她送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車,對于這一差錯,“我”自我辯解“我何苦故意把她送上相反方向的電車呢?酒喝多了?也可能腦袋里裝自己的事裝得太滿了”,而后又擴大為“再說她本來一開始就該完全知道這點,知道自己被送錯了車”。并在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再度犯下第二個錯誤,“我竟把寫有她電話號碼的火柴盒連同空煙盒一起扔掉了”,以致失去了同她的聯系方式。
第三個中國人是“我”高中時代的男同學。“他”以一種闖入的姿態打擾了正在看書的“我”,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而我卻對他沒有印象,并覺得他有“磨損”的感覺,認為他的表情“好像是為了逢場作戲而從哪里勉強搜集來的殘片的組合,或排列在應付了事的宴會桌上的不配套的盤子”,在他為“我”點煙時,“我不怎么喜歡別人為自己點煙針灸,但對于他倒沒甚介意,甚至好一會都沒意識到是他給點的火”,由此可見,男同學與“我”生活境遇的天壤之別,日本人生活的優越感躍然紙上。兩人寒暄許久,而“我”卻始終想不起對方的名字,為此“我”感覺愧疚,仔細搜集記憶中的片段,才隱約憶起他“教養不差,成績也應在我之上,在女孩子里向來也有人緣”,可現在卻做著百科事典的推銷員,“我”對他有不可思議的親切感,“我”想對他說句什么,可最終“說出的只是普通的分手套話”。
作品表現了村上一貫的冷漠,對過去的冷漠,對記憶的冷漠。作品中的三個中國人形象都是正面的,卻又是弱勢的,“我”試圖與他們親近,卻因種種原因,有意無意地與他們保持著距離,冷漠與疏離充斥其中。
《天黑以后》是村上2004年創作的長篇小說,作品中塑造的19歲的中國妓女“郭冬莉”和拉皮條的中國人,是村上作品中第一次出現以中國名字命名的中國人形象,與之前作品中的中國人形象相比,“非法偷渡者”、“妓女”的身份并不光彩,而其“弱者”的地位并未改變。由于在情愛旅館接客時突然來了月經而遭致日本人白川的毒打,村上對此表現了一貫的同情,因此,作品中安排旅館女經理阿薰與會中文的瑪麗來解決麻煩,不僅借情人旅館女經理之口痛斥白川“卑鄙的家伙,一文不值!”“男人的渣滓!”更借女主人公瑪麗之口說出了“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為朋友,非常非常想。”“只見了一小會兒,又幾乎沒有交談,但我覺得那個女孩現在徹底留了我身上”的話,最后阿薰從監控攝像機里把白川的頭像打印下來,交由中國人黑道分子將白川的耳朵割掉一只。作品中,對中國人作惡的是日本人,解救中國人的也是日本人,村上表現出了對于超越民族的善的彰顯和對日本式惡的憎惡和鞭撻。而作品中將郭冬莉設定為非法偷渡者,又被中國的拉皮條者操控,又安排求助于在日本的中國黑道分子來解決白川,這似乎又表現了日本式的鄙夷。
村上在接受采訪時曾說“我是神戶人,那里有不少中國人,我的同班同學中有中國人,我生活的周圍一直有中國人,‘中國人’對我而言是很自然的”,父親又是侵華戰爭的參與者,這決定了他對于中國思考的必然性,其對于戰爭與暴力的觸及也體現了一個作家應有的良知,但作為一個日本作家,其對于中國與戰爭的思考仍無法擺脫民族沖突的現實,充滿復雜又矛盾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