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瑞
“花”是李清照詞中的主要意象。在她現存的45首詩詞中①,差不多有30多首寫到花,如梅花、菊花、荷花、海棠、梧桐等等,尤其以寫梅花為重。李清照不是簡單地把最能引起視覺刺激的花寫入詞中,而是把意念和理性中與自己的人格追求相融洽的花采擷于筆下,其中的一枝、一景都搖曳著屬于女詞人自己的那一片“風月”,觀照著自己的人生際遇。
1.梅花
在眾多花中,李清照對梅花情有獨鐘,一句“此花不與群花比”即點出了梅花的超凡脫俗。梅花不僅是詞人自我形象的隱喻和象征,也是對于美的理想與追求。李清照的詞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少女時期,婚后少婦時期,喪偶孀居時期。不同時期,詞人憑借梅花寄喻了多種意蘊:借梅繪景,盡情描繪青春的歡樂;借梅言志,委婉表達自己的志向;借梅喻世,曲折反應憂國思夫的感情。
①少女時期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
這首詞中的“梅花”意象成功地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天真純潔,美麗多情而又帶著幾分矜持的妙齡少女形象。“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是傳神之筆,詞人以極其精湛的筆墨描繪了這位少女怕見又想見、想見又不敢見的微妙心理:她一邊嗅著青梅散發的清香氣息,一邊借梅枝擋著因為驚喜而泛紅的面容,只露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脈脈地靠在門邊偷窺少年的豐姿,露出戀戀之情。“卻把青梅嗅”則是一種有意無意掩飾自己的嬌羞和心事的絕妙情態。“倚”“回”“嗅”三個動作,不僅如畫般折射出主人公的動作、神情、姿態,而且準確地描繪出主人公既愛戀又羞澀、既欣喜又緊張、既興奮又恐懼的微妙心理活動。把一個情竇初開,又受著封建禮法約束的少女的復雜情感,十分清楚而委婉、真切而自然、細膩而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②婚后少婦時期
李清照18歲與趙明誠結婚,婚后他們的愛情生活美滿充實,可這種甜蜜的愛情生活卻好景不長,由于后來的元祐黨爭,詞人不得不與丈夫分離,忍受著離別之苦,所以這時李清照筆下的“梅花”意象里更多的是一種思夫情懷。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小重山》)
“江梅”,又名直腳梅,也稱野梅,初春開紅白色花,梅可以說是早春的標志;“些子”猶言一些,即少量之意;“未開勻”即還未普遍開放。這三句既是寫景,也是在寫作者的驚喜、贊美之情。梅花的蓓蕾與花朵相間,花蕊與梅枝互襯,組成了一幅生機盎然的春意圖,抒發了作者熱愛春天和回到親人身邊的歡愉心情,蘊含著作者對即將重新開始的新生活的憧憬。下闋描寫夜晚迷人景色和與丈夫重歸汴京共度美好春光的情懷,抒發了詞人不辜負美好春光的愿望。因此可以說,這里的梅花是作者新生活的寄托和希望。
再如《滿庭芳》中作者以豐富的情感,借物詠懷,句句寫梅,也是在句句寫自己。她寫梅“難堪雨藉,不耐風操”,抒發了對殘梅命運的深深同情。結尾處“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突出了梅花優雅高遠的特點,贊美了梅花飽經苦難折磨但仍孤高自傲,對生命存有信心的高尚精神品質。而又有誰說這不是李清照自身的寫照呢?
③喪偶孀居時期
靖康之變,故國淪陷,南渡以后,丈夫病故,面對國破家亡的處境,詞人開始熱衷于雪里尋寒梅,寄情梅花。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清平樂》)
這首詞非一般的詠梅詞,在它里頭,詞人寄寓了深切的身世家國之感,所以堪稱一首“寄意”之作。作者截取自己早年、中年、晚年三個不同時期賞梅的典型畫面:早年是“常插梅花醉”,中年是“挼盡梅花無好意”,晚年是“難看梅花”。這一醉,一挼,一難,使詞意一轉再轉,深刻地表現了自己早年的歡樂,中年的悲戚,晚年的淪落。“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風吹落梅,片片飄飛,它的“命運”不正同于作者自身的命運嗎?所以,同是寫梅花,前期的李清照和后期的李清照,其筆下所呈現的梅花形象,其風貌神情卻大異其趣。而究其原因,在于它們凝聚著不同的生活情致,反映著不同的身世心情。在這首詞中,“梅花”已由前期的“高清雅趣”之象征物,“轉化”成了晚年飄零身世的象征物。所以梅花似人,人似梅花,兩者渾然打成了“誰憐憔悴更凋零”(《臨江仙》)的一片可憐意象,從而把作者哀哀無告,只得與落梅“同病相憐的家國身世之感推向了一個更加引人同情的新境界。總觀全詞,從梅花寫起,又以梅花作結;從往昔之賞梅寫起,到今日之憐梅告終,其中展示了詞人今昔生活的強烈對照,又充分地顯示了作者撫今而追昔、憐花而自傷的痛楚心境,寄寓了遠較一般的詠梅詞所少見的深廣的思想內容。
2.菊花
菊花開放在百花凋零的颯颯秋風里,當百花色殞香消之際,唯有菊花含苞吐蕊,菲然獨秀。因此,自古及今,文人騷客乃至仁人志士,無不對菊花寄情抒懷,詠唱不絕。(“屈原詠菊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卓爾不群;淵明之屬意于菊,其意不在菊也,寄菊以抒情耳。”《菊趣軒記》)同樣,追求人格高潔的李清照也將自己的感情傾心于菊。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
西風吹卷簾幕,露現出比黃花更加憔悴的少婦面容,作者用這樣的意境形象地抒寫了相思之苦。她選擇不求濃麗、自甘淡素的菊花加以自比,反襯出作者不落俗套的人格追求。“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三句直抒胸臆,寫出了抒情主人公憔悴的面容和愁苦的神情。“銷魂”即喻相思愁苦之情,“簾卷西風”即“西風卷簾”,暗含凄冷孤寂之意,蒼涼悲苦之情。先以“銷魂”點神傷,再以“西風”寫凄景,最后以一個“瘦”字落筆。在此,詞人巧妙地將思婦與菊花相比,勾勒出一幅凄涼的畫面:這邊羸弱的瘦菊被蕭瑟的秋風搖撼蹂躪著;那邊憔悴思婦的面容讓愁云和苦寂侵蝕著。人竟然比那深秋蕭敗的黃花還要凄慘悲涼,通過襯托比較的手法營造出了一種凄苦絕倫的悲慘處境。此情此境,讓讀者憐之,愛之,又無奈矣……
體現作者人生際遇的典型作品莫過于晚年寫的《聲聲慢》。詞中雨驟風急的黃昏“滿地堆積”憔悴損的殘菊與孤雁梧桐組合成一組意象,描述了詞人凄慘憂戚,哀怨愁寂的孤苦境地,是作者晚年國破家亡,夫死人老命運的極端寫照。
3.藕花
藕花,就是我們常說的荷花。水出芙蓉,被文人墨客作為一種特定的意象,大量運用于詩詞歌賦中,大致隱含三種意象:首先以荷花的美好形象營造一種寧靜、歡愉的景象;其次取敗荷的形象塑造一種衰敗的意境;三是借“芙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品質,托物言志,反映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節操。荷花也是李清照喜愛的花,但李清照詞中的荷花,除《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的“誤入藕花深處”,顯出的是初開時的荷花,其它皆為殘荷敗荷。如《南歌子(天上星河轉)》《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等。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
此處“藕花”這個意象就是借用荷花的美好形象。在這里,游船誤入“藕花深處”導致迷路,試想一下,那必然不是一株兩株的荷花,而是一湖長勢茂盛、競相爭翠的茂密荷塘。這和當時的詞人形成鮮明的對照:書香門第的她,才思過人、品行高潔、胸懷大志;她猶如一粒良種,撒在肥田沃土之中,沐浴著陽光,盡情享受著和風的吹拂和雨露的滋潤,舒枝展葉,茁壯成長,充滿了無限活力。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南歌子(天上星河轉)》]
繡于羅裳的翠綠色蓮蓬,磨損的只剩下很小的花紋了;用金線繡的藕葉,也是花褪葉稀。每到秋涼之時,詞人依舊穿上這件衣服,然物是人非,心境早已不是從前模樣。詞人對亡夫的思念情懷,寄托于一件繡著蓮蓬、藕葉的羅裳,來表達這訴不盡的離別悲愴之苦,發泄生死兩茫茫的無奈之情。寫得深情動人,十分巧妙自然,描繪了一幅活生生的殘敗傷懷之景象。
4.梧桐
古人多以花草樹木傳情達意。青干碧葉的梧桐,則是伉儷深情的象征。傳說梧為雄,桐為雌,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梧桐相待老,鴛鴦和雙死”,表達男女之間至死不渝的愛情,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中最具有想象力和浪漫特色的末段(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就化用了這種意蘊。“梧桐一落葉,天下盡知秋”,古代的文人素有悲秋的情結,睹物傷懷,見葉落更覺秋深。如李煜在《相見歡》中寫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被生活囚禁的南唐帝王,本來就有一番愁苦,而這冷清的月光照著光禿禿的梧桐樹,愈加增添了院中人的愁思,有了凄涼悲傷的象征。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行香子·七夕》)
詞人從寫景開始,首先點出七夕的時序特征:“草際鳴蛩,驚落梧桐”,草間蟋蟀輕輕地鳴叫著,鳴聲雖弱卻驚得梧桐樹的葉子飄然而下。詞人寫了蛩鳴和葉落這兩種現象,蛩鳴有聲響,葉落是動態,梧桐葉落是在告知人們秋季的來臨。無情的草蟲和樹葉都成了對節令很敏感的有情之物。寥寥數字,有聲有色地展現了一派生動的初秋景象。“正人間、天上愁濃”,是深厚、濃重的憂愁,所謂天上的愁,是指牛郎織女的別恨離愁;人間的愁,當然指的是作者的情緒了。作者因蛩鳴和葉落而引起的愁“不是悲秋”,不是因季節變異而產生對時光流逝的感嘆,她同天上一樣,也是一種別恨離愁。在天上,牛郎織女一年才有一次短暫的相聚,所以愁;在人間,作者和丈夫分居兩地,不能朝夕相共,所以愁。這首詞中,作者巧妙地把人間和天上溝通起來了,用牛郎織女隱喻丈夫和自己。作者以自身的真切生活感受,借七夕牛郎織女的故事,通過藝術形象把人間天上融為一體,表現了人間夫妻的離愁別恨,抒發了女詞人在時代變亂中離愁別恨難窮的痛苦之情。
再如她晚年的詞作《聲聲慢》。這首傳頌不絕的名篇,是借“梧桐、細雨”中最后一點“尋尋覓覓”,造成“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失望收場,幾個簡簡單單、重重疊疊的漢字,將女詞人亡國喪夫之后飽經憂患、歷盡滄桑的無限哀愁揮灑得淋漓盡致,真是“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以上這些“花”在常人眼里都是些媚俗凡庸,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的觀賞之物而已,然而在李清照的筆下,它們不是純客觀的自然物,而是浸透著詞人感情,與詞人心靈相通的“情”化了的“花”,“人”化了的“自然物”。這位好與花為伴的女詞人把她杰出的人格精神和特殊時代背景下種種際遇的復雜體驗都傾心在對這些花的描寫之中,使自己成為了一個獨特的“花間女詞人”。
參考文獻
①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②本文引用李清照的所有詞均出自陳祖美:《李清照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2003年版。
[作者通聯:甘肅莊浪縣朱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