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電影可以是一個人過的癮

即使已經在電影圈摸爬滾打了30幾年,但在戛納國際電影節的發布會上,身經百戰的侯孝賢還是坦言,拍電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所有與市場掛鉤的藝術門類中,電影是最難兼顧資金、審美與口碑的一項。侯孝賢在后兩項上占據著絕對的優勢,但“吸金能力”只能說差強人意。拍攝《刺客聶隱娘》的10年間,劇組一度遭遇資金斷鏈的窘境,但侯孝賢沒有選擇妥協,依舊將那些容易吸引投資的偶像派演員和3D特效放在一邊,在創作時選擇背對觀眾。他沒有讓自己的眼界和情懷為市場做出讓步,因為這是屬于他個人的影像世界,觀眾若是不懂,他也可以一個人過癮。 文/馬瑩倩
促成侯孝賢拍攝《刺客聶隱娘》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從小就擁有的“武俠夢”、《新唐書》為劇本提供的創作基礎、女主角舒淇與角色氣質的極度契合……還有,受冰島作家古博格·博格森的小說《天鵝之翼》的啟發,而發現的一個全新的敘述視角。《天鵝之翼》吸引侯孝賢的理由很簡單,故事中的小女孩有一雙“專注、孤獨而又疏離地看著這個世界的眼睛”,這一瞬間抓住了侯孝賢的情緒。也許是帶著一絲共鳴,這雙若即若離的眼睛被侯孝賢嫁接在了這部《刺客聶隱娘》中,成就了冷峻的舒淇。而彼時的侯孝賢,也正在用同樣的一雙眼睛,緊盯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在所有與侯孝賢合作過的工作人員的眼里,生活中看上去隨性的侯導,一旦工作起來則是極其專注的。監視器背后的那雙眼睛看似波瀾不驚,卻早已將鏡頭里的任何一處風吹草動都盡收眼底。畫質只要有一處瑕疵,或者演員出現一丁點表演上的失誤,他寧愿剪掉,也不愿湊合地留著。當44萬英尺長的膠片所拍攝出來的素材被毫不留情地剪到只有上映版的107分鐘時,他的這份專注被不少人誤讀為:任性。對此,侯孝賢卻不予理會。對于一個如此鐘情刀光劍影和武俠世界的人來說,自然也要懂得忍受那份無可避免的孤獨。當他借著聶隱娘說出“一個人,沒有同類”的臺詞時,絕非只是在描述角色本身,音樂和影像的渲染讓觀眾更愿意相信這是侯孝賢在表達自我。
侯孝賢拍戲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他從不教戲,或是調教演員。他永遠只將劇本的內容丟給他們,接下來所有的情緒和狀態都任憑演員自由發揮。保持這份“疏離感”,也是侯孝賢所堅持的。他既然已經把拍攝的自由留給了自己,就已經準備好把表演的自由留給演員,把欣賞的自由留給觀眾。他認為只有這樣相對客觀的表達方式,才“包含著最大的寬容”。《刺客聶隱娘》中有一場戲,是周韻與張震的對手戲。盛怒之下的張震對周韻拔劍相向,原本是劍拔弩張的氣氛,但侯孝賢只在拍攝前點明了一下情緒,至于之后如何收尾,完全交給演員自己理解。“我不知道周韻接下來會怎樣反應,最后張震走了,我沒喊咔,機器還在轉。她突然說:‘坐下,都坐,過來收拾。’”這句話完全戳中了侯孝賢的內心,“我感覺她有一種氣勢,而且很穩。所以我以后有什么(類似的角色),都會想和她合作。”放任演員自由發揮是一步險棋,侯孝賢自己也知道現在沒有人會這么拍電影了,可他接著補充道:“但我只會這么拍。”對于一個忠于自我的創作者和藝術家而言,或許真的只有如此執著,才能忍受得了“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吧。
“電凝就是因為專注、凝結而發生的戲劇性,發生的一個情感的作用。”
“武俠夢”是侯孝賢自小便擁有的。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他便沉迷在武俠小說的奇幻世界里難以自拔。那時,他酷愛金庸的作品,租遍了學校和家附近書攤上的所有武俠小說,肆意地汲取著養分。童年混跡于高雄鳳山街頭的侯孝賢,自認從小就帶著一股草莽的江湖氣,正是那股流轉于字里行間的俠義情懷,重新塑造了他。
俠氣是從小就扎根在心里的,但要塑造出自己的影像世界,侯孝賢還缺一份情懷,一份需要“文火慢煨”才能修煉成的文人情懷。機緣巧合下,侯孝賢接觸到了好搭檔朱天文向他推薦的《從文自傳》,這本令他茅塞頓開的“電影啟蒙教材”甚至影響了他接下來拍攝的《悲情城市》和《風柜來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在采訪中表達了這部文學作品對他的影響,沈從文流淌在作品中那股包容的胸襟,奠定了侯孝賢之后電影創作的基調。“他寫的那種悲傷,完全曝露在陽光底下,沒有波動……在變動的大時代里,劇烈的生離死別,卻像河水涓涓而流。”這好像終于解釋了為什么再激烈的情緒在侯孝賢的鏡頭里都會那么四平八穩,即使是招招致命的武打動作,也因為恰到好處的力道讓人絲毫感覺不到用力過猛的疼痛。這種“穩”,用侯孝賢自己的話來說,是他拍攝電影的底子。“技術的東西其實很容易,但技術的源頭其實還是一個人的底蘊,就是你怎么看這個世界,怎么看人。”
經過18部電影的“洗禮”,侯孝賢才終于敢把自己的武俠世界搬上大銀幕。無論觀眾理解與否,他都已經成功地用《刺客聶隱娘》證明了,曾經的“草莽少年”已成為“一代俠客”,無論是在鏡頭里,還是現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