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堯

集字,是集古人碑帖或書法中的字以成文,集他人文賦中的字以成詩,集經文中的字以為摹本。如唐代僧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宋代蘇東坡集陶淵明“歸去來辭”為“歸去來詩”等皆是。集句,是后人集前人、今人集古人句以為詩、詞、楹聯。集句成聯就更普遍了,一般被認為是文人墨客學養高下的一種表現。
著名浙籍書法大家費新我集寫《蘭亭集序》中字的故事流韻綿長。
“三集蘭亭”學養深厚
已故著名左筆書法家費新我,1985年2月16日曾致我一長函,函中說他三次在浙江從《蘭亭集序》中集字、集句,潑墨書寫,以抒胸臆。
“……在前年1983年,紹興‘紀念王羲之撰寫蘭亭集序一千六百三十周年盛會上,我集寫了《蘭亭集序》中的字,成兩句:‘清風古人,流水今日,即席寫的上角蓋上山陰周砥卿老篆刻家為我刻的‘集右軍契帖字起首章,也可稱為出此章。去年(1984年)冬,《浙江日報》與浙江書協分會辦了個‘蘭亭書法大賽,我未能參與評選(事忙),又集了《蘭亭集序》字,寫了‘群類所集生激浪,不信今日無古賢句,因這是一次青年書家參加的競賽活動,我就蓋上揚州張漢怡青年篆刻家所刻‘集右軍蘭亭敘字之起首章,寄去塞責。哪知大會辦公室來電相促,終于去了,參加一些活動,又出席授獎閉幕大會,興高采烈,大為高興,臨了,又要寫字,我就集了《蘭亭敘》中四句:‘品類之盛,欣于所遇,游目聘懷,信可樂也,表示我祝賀大賽圓滿成功。集《蘭亭敘》句,我沒有印章,就用字寫了出處。這種集字集句,是前人文字上好玩的翰墨事,我不過襲用之而已……附上三小紙,是我擬稿時的草稿……”
集字集句,似乎是文字游戲、翰墨拾趣,然而嚴格地說絕非易事,它既表現出集字集句者的文學藝術修養和鑒賞水平,對原詩原文的熟記和理解,還表現出集字集句者的藝術創造能力。費老三次集《蘭亭集序》字、句,表達不同的立意。第一次欣會各地書家,在蘭亭原址紀念王羲之,“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如此盛會,形成古今聯想,寄托情懷。第二次集字致賀,寄希望于中青年書家,期待著青出于藍,今勝于昔。第三次在展覽書法大賽作品之后,看到碩果累累,抑制不住喜悅之情,記敘了書法大賽的圓滿成功。此種集字集句,似信手拈來,卻渾然一體,毫無生硬之感,令人感到非常自然貼切。費老對《蘭亭集序》理解得深透,每個字、每個詞都有深切記憶,應用自如,應是綜合文化素養的一個側面反映。
蘭亭在今浙江省紹興市蘭渚山麓的蘭溪江畔。《蘭亭集》序言精短有致,全文不到300字,形散神聚,多樣統一,敘議相融,形象性和邏輯性兼具,為后人所推頌。文章分為五段。一至三段說明聚會概況和主旨,四至五段從聚會生發出有關當時文藝改革的議論,是通過敘事寫景進行說明和議論的文章,在書法碑帖歷史以外,于魏晉文學史上也具有重要位置,常被收編在“古代散文精品”類典籍中。費老懷敬畏之心和傾羨之意,將其視為文學和書法“雙璧”,常年置于案頭臨摹觀賞,背誦理解字詞,取其筆墨神韻。所以,達到了滾瓜爛熟儲于心胸的地步,一旦應用需要之時,就可順手如意地拈出“序”中的字、詞、句,成為自己創作對聯的母本。
時光易逝,費老賜信給我講述“三集蘭亭序”之事,已有30年;費老仙逝也已20多年了;在2003年費老誕辰100周年時,他的兒子“左傳三郎”費之雄先生(知名書法家和楹聯家、中國書協會員、蘇州市書協原副主席,現年81歲),寫了一篇深沉而詳盡的紀念文章《與時俱進費新我》。在2015年4月,費之雄應邀參加紹興蘭亭書會,在“蘭亭書會成立三十周年成果展”上看到其父當年以“新我左筆”臨寫的《蘭亭序》全文原跡,倍感親切。在費之雄的此文中,我對費老的學養、造詣有了更多的了解,知曉他在握管揮毫時,題句題詞題聯使用語言文字恰到好處,寄意深刻,境界深遠;費老為《人民日報》(海外版)創刊號題寫的是“國事民情,有聞必載;乘風破浪,無遠弗臻”;為四屆全運會、亞運會題寫的是“群英薈萃,爭攀高峰”、“懿號壯哉,亞運今朝,圣火種普照……雪去病夫之恥,獨領亞洲風騷”。20世紀80年代,費老在赴新疆慰問、參觀檢閱后揮毫題寫了“昆侖鐵壁”、“高原勁旅”、“西陲干城”……這些,都是這位書法家學問底蘊和文化涵養深厚的反映,也和他“三集蘭亭序”的思考和書韻一脈相承。書寫集字、句使費新我奇崛俊秀的線條藝術和精辟醒目的文字內容表述相融相生、交相輝映。
新我左筆享譽天下
費新我(1903—1992)浙江湖州人。從青年時期在美術專門學校學畫、學字開始,數十年中長居姑蘇,在藝術上孜孜不倦地追求典雅。在進入中年時期,他深入鉆研書畫藝術基礎知識,積累藝術創作經驗,編著和出版過多種有關繪畫知識和技能的書籍,創作過多種形式的美術作品。其中《怎樣畫鉛筆畫》一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再版14次,印數50余萬冊。江蘇省國畫院在成立時特聘費新我為畫院畫師。
費新我在50歲左右時因長期操勞致右腕得了關節結核,這使他放下了繪畫藝術,但他又堅毅地提起左腕,在上世紀整個60年代,擬定了10年學書規劃。與學畫一樣,把書法作為一項事業對待。“十年磨劍柔繞指”,使他的左筆書法成就超過了他的繪畫。隸法古拙樸茂,楷書莊重敦厚,尤其是行書不受前人羈絆,自成一格,善參以畫意,在線條的運用中,有強烈的節奏感和畫理美。國學大師和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當年曾寫贈他一首七言絕句:“秀逸天成鄭遂昌,膠西金鐵共森翔,新翁左臂新生面,草勢分情韻更長。”啟功后又題了一首相贈費老:“爛漫天真鄭板橋,新翁繼響筆蕭蕭。天驚石破西園后,左腕如山不可搖。”后面再加書:“新翁費老先生左筆書古樸瀟灑,有高西園不能及處。至可寶也。”中國書協原主席沈鵬先生在費老書寫的長卷《石鼓歌》后題:“費老左筆,天下所重,是卷凝重奔放,縱橫捭闔。”林散之老人稱費書謂之“核桃體”。江蘇省美術館舉辦費老書展,林老坐輪椅親臨祝賀,稱譽書之:“費新老法書,以欹反正,以拙取勝。”謝稚柳為費老所作“弘一法師像”題“儒佚同風”,按常規可題在上方而卻題在下方以示謙遜,并說“儒”代表費老,“佚”代表弘一,有著同一風度。費老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勤奮耕耘硯池墨海,日月相繼鋪紙握管,寫出難以計數的書法作品,且精品迭出,同時出版了書法著作和字帖有10種以上。
在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初期,費老是蘇州書畫界最為著名的一位人物;他作為中國書法家協會首屆理事,除了參與不少省市書法研究和評選活動外,先后應邀出訪了日本、美國和新加坡等地,產生了較大范圍的海內外影響。中日邦交正常化之際,《人民中國》載有中方領導將費老墨寶贈予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的照片。數年后美國總統競選,卡特到唐人街與華人親善,手里展現“新我左筆”的書軸,費新我書軸已成為白宮一級藏品。鄧小平訪日,《人民日報》同時刊載了費新我“相鄰一帶水,友誼萬年春”的字幅。……在費老的生前和身后,他的故鄉湖州市雙林鎮先后建起了“新我亭”和“費新我藝術館”,傳揚其藝術成就和廣泛影響。
我曾見過費老在80多歲時寫下的一段“韻語”,是與他的自畫像相聯在一起的《六我辭》:“俯仰古今,未嘗有我;拈毫走筆,豈可無我。創意開竅,生發自我;敬業樂群,還期忘我。舊地重游,又見故我;歲月如流,不斷新我!”此首四言詩寫得十分有趣,寄意很深,是他對自己藝術生涯的一次風趣性“小結”,展示了在無我時追求有我,在創新中生發自我,在前進中不斷新我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