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千瑜
摘 要:本文支持部分學者持有的禁海是為了打擊私人貿易以保護朝貢貿易,而朝貢貿易的本質是政府壟斷的觀點。筆者認為,明朝自創的政治制度導致財政困難,產生了壟斷海上貿易的動機,然而壟斷下的走私貿易導致朝貢體系名存實亡,民間和官方的互動最終導致了隆慶開海。本文的創新之處在于:(1)將這個問題上升到政府與市場爭奪利益的高度,從而將明朝禁海納入一個“政府有多大”的歷史比較視野中。(2)以財政狀況作為出發點來剖析這個歷史難題。
關鍵詞: 朝貢貿易;海禁政策;民間走私;財政收支
中圖分類號:F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15)05002009
一、文獻綜述
海禁,又稱為洋禁,指的是未經官方允許,民間被禁止私自出海同外國進行貿易,謂之 “尺板不得出海”。但是明朝的海禁隨著周圍大環境的變化和時間的推移有著不同的政策重點,時松時緊,有著“嚴禁”和“弛禁”的分別。
明朝海禁的確立始自洪武開國年間。一方面,由于洪武年間正值日本南北朝內戰,大量流離失所的日本平民流亡海上,借機逃向中國西邊大陸。洪武二十五年,日本北朝足利式吞并了南朝,導致大量南朝遺民出海,這些遺民中有大量的日本浪人,這些浪人與平民結合在一起,形成了強大的武裝,成為了最早一批倭寇,開始侵擾中國沿海地區。根據《明史》與《明實錄》記載,從1368—1374年的七年間,倭寇對中國沿海的侵擾次數多達十二三次,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明朝初年倭寇侵擾的猖獗程度。另一方面,曾在江南地區割據的張士誠和方國珍被朱元璋擊敗后,其部下逃亡海上,有一部分人開始勾結日本浪人侵擾山東、浙江和福建等沿海地區,另外還有閩浙大族為了自私私通倭寇。可以說,新生的國家必須重視統一之后的分裂隱患,所以,明朝政府于洪武四年正式頒布“海禁令”,規定所有官民嚴禁私自出海與外國互市,同時也開始限制外國商人到中國進行貿易。這是明王朝海禁政策的開始,但是海禁政策在整個明朝仍然存在反復:永樂年間伴隨著鄭和七下西洋,海禁政策有所松弛;但嘉靖年間海賊倭寇勢力再次猖獗,海禁又一度嚴厲了起來;隆慶元年(1567年),福建巡撫涂澤民上書明穆宗,“請開市舶,易私販為公販”(私販指走私商,公販指合法商人),明穆宗順水推舟,宣布廢除海禁,調整海外貿易政策,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兩洋,史稱隆慶開海。自隆慶元年至明朝滅亡,此時間段內再無任何海禁政策。
諸多學者都對明代的朝貢貿易體系和海禁政策進行了深入研究,并得出了各自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從政治角度切入分析,比較強調海禁跟穩定的關系。這類學者認為,朝貢貿易的作用是在政治上“懷柔遠人”,在明朝初期建立起明王朝宗主國的地位,同樣的,海禁措施作為朝貢貿易的配套措施,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明初時蒙元退守蒙古,但仍然影響著明王朝的國家安全,整個國家的戰略重心仍然在北方,所以說,面對南方倭寇的侵擾,明王朝并無多余的精力應對。北方的邊患促使中央政府通過閉關的模式來進行自我保護。正因如此,朱元璋才會通過一系列的禁海措施,削弱那些依賴海外貿易的倭寇和反明勢力的實力。明初的海禁措施,實質上為新王朝建立后的權宜之計[1]。此類學者觀點的共同點是,他們都非常強調朝貢貿易與海禁政策在政治上對明王朝的影響,即閉關封鎖使依靠海上貿易為生的反對勢力大受削弱,東南沿海得以穩定下來;朝貢政策造成了“萬國來朝”的假象,使整個王朝有了宗主國的地位以及合法性[2]。但這類學者并沒有對后續海禁政策的反復進行深入的分析,也沒有對經濟層面的影響做細化的分析。他們忽視了明帝國作為一個巨大的經濟體,由于不同地區的資源稟賦不同有著不同的比較優勢,貿易可以帶來地區分工的互補性的現實,所以這類分析往往只停留在政治層面。
第二種觀點:從經濟貿易層面切入,具體可以細分為三類觀點。(1)明王朝實行朝貢政策目的是維持上層社會所需要的奢侈品,如香料、藥材等。但晁中辰[3]認為,朝貢貿易并不具有現代意義上的貿易性質,沒有遵循等價交換的原則,只是利用中央財政盲目地追求海外貿易帶來的使用價值,最終的落腳點還是在政治層面。他認為,海禁下的朝貢貿易的目的仍然是籠絡并試圖控制其他國家,其經濟意義仍然服從于政治意義。李金明[4]的觀點較晁中辰要更進一步,他認為,朝貢貿易有其必要的經濟意義,因為朝貢貿易在明代的海外貿易中比重很大,明政府確實能從中獲得經濟的好處。李金明著重強調了明代朝貢貿易的貿易性質,他認為,朝貢貿易并不是出于政治目的的“虧本買賣”,而是包含著相當大程度商業性質的國際貿易,他優先考慮了貿易的因素,其次才是政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李金明走的更遠,他認為明朝的朝貢貿易是一種壟斷,明政府能通過朝貢貿易攫取高額利潤。(2)從經濟層面的分析仍然以李金明[4]為代表,他指出,朝貢貿易給中央政府帶來了大量的經濟利益,看似在政治上“籠絡人心,懷柔遠人”的朝貢貿易其實使整個帝國的出口大于進口,貿易順差充盈了國庫。但是海禁作為朝貢貿易的補充,實質上將地方從貿易中獲得的大量經濟利益收歸中央,加劇了地方財政困難,從而引發了地方和中央的對立,使得走私橫行,屢禁不絕。(3)由于中國自身銅礦和銀礦的存量十分有限,明朝海禁的主要原因應當是通過禁止海外貿易達到減少貴重金屬外流的目的。他們認為,在1567年中國得以通過對外貿易引進白銀之前,朝貢貿易只能造成中國財富和貨幣的流失,黃仁宇指出:“鄭和的遠洋探險行動輸出銅錢還無法確知其總數,同時銅錢也被賞賜給外國的使者,1453年,僅僅日本的朝貢使團就運走了五千零一百十一萬八千文銅錢,造成明初鑄造的許多銅錢流失到海外”[5]。而在這個問題上,陶希圣論述頗為精辟:“本來中國的閉關政策,基本動因乃是貨幣的保存。外藩進口的貨物多是珠寶香料,中國付出的代價乃是貨幣,貨幣乃是商業資本特殊發達的社會財富最高形式,于朝貢中流失,于中國乃最得不償失之事”[6]。
根據以上的綜述可以看到,不同的作者對于明朝海禁和朝貢貿易政策得出了很多不同的看法。這主要是由于不同學者研究的視角和著重點不同,這些學者的大部分研究著重點都放在了政治層面,十分強調政治穩定、政治安全和明朝海禁政策之間的聯系。另有一部分學者嘗試從經濟動因入手分析明朝海禁與朝貢貿易政策。但令人遺憾的是,一些從經濟層面入手的學者也走上了政治層面的老路,仍將經濟因素視作政治因素的從屬,沒有認真地去進行獨立的經濟分析。還有一些學者將貿易政策上升到了道德和精神文明建設層面,看似有所突破,但其論述在實際上只是“新瓶裝老酒”,突破甚少。
綜合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從貨幣角度對明朝海禁政策進行分析”這一觀點非常有說服力,這一類分析不僅從經濟層面入手,還對深層次的經濟動因進行了分析。的確,中國是一個包括黃金和白銀在內的貴金屬產量很低的國家,這一向都造成了貨幣的短缺問題。在宋朝,王安石曾以“保馬”之法呼吁中原民眾養馬以充軍需,此法失敗后,開始以布和茶進行物物交換,這就是茶馬交易,通過此法避免貨幣外流。而在鄭和七下西洋時,采用的也是以物易物的方式,以其巨輪裝載大量的貨物到海外交換,這同樣也是為了應對貨幣的外流。但這一類的分析也有經不起推敲之處,因為歷朝歷代,貨幣都是不能下海的,例如唐代有防范金、銀和鐵從邊關貿易流出的禁令,《唐律疏議》記載“金、銀、鐵,不得度西邊、北邊諸關”,而南宋這樣極力鼓勵海外貿易的朝代都有嚴令“銅不下海”,元朝也是一樣,在鼓勵海外貿易的同時卻嚴令“金銀銅鐵貨不許下海”[7]。所以說,歷朝歷代,不論是鼓勵貿易還是打擊貿易,都會將貨幣外流視為頭等禁事,主要原因在于中國貴金屬礦藏的匱乏,所以這并不能作為解釋明朝海禁政策和朝貢政策的主要例證。額外的例證是,日本喜歡從中國進口“銅錢”這一貨幣,針對這一現象,明政府對日本的朝貢政策進行了嚴格的限制,只允許日本每十年朝貢一次,這在當時的朝貢頻率中已經是最低的了,這也體現了明朝政府通過調整朝貢政策而不是海禁來控制貨幣外流的思路。再退一步講,如果從國際貿易中的比較優勢理論入手的話,“明朝通過海禁來防止貨幣外流”這一思路更是站不住腳。既然中國不盛產金、銀、銅等貴金屬,那么明朝就不具有生產貴金屬貨幣這一商品的比較優勢,也就是說,也許短期內明朝會面臨著貨幣流出的局面,單從長期來看,明朝在對外貿易中會輸出具有比較優勢的產品,例如瓷器、茶葉和絲綢,會輸入沒有比較優勢的產品,即貴金屬貨幣。歷史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在隆慶開海之后,西班牙通過菲律賓將大量的美洲白銀銷往中國。 國外學者阿特韋爾著重分析了白銀流入對晚明經濟的影響,并認為其首要促進了晚明政府銀庫收入的增加。據1528—1643年明朝太倉銀庫歲入數額表,在16世紀60年代以前,外國白銀對明朝中央政府財政的影響似乎很小或根本沒有數字依據。1571年,當銀庫收入劇增時,即從75 000—86 000公斤增加至116 250公斤時,進口白銀的作用日趨明顯。此時是明朝海禁四年以后,也是馬尼拉中西貿易真正開始的那一年。到1577年,銀庫收人為163 478公斤,是1560年的兩倍,直至明亡,政府每年的白銀收入從來沒有低于100 000公斤,這種變化固然與其他原因有關,但與外貿空前發展、白銀大量進口顯然有直接關系。弗蘭克[8]在他的著作中,用貿易平衡和貨幣流動來說明其1400—1800年以中國為中心的單一世界體系理論。他論述到,有四個地區長期保持著商品貿易的逆差,它們是美洲、日本、非洲和歐洲。美洲和日本靠出口白銀來彌補其貿易逆差,非洲則靠出口黃金和奴隸彌補逆差。因此,這三個地區都能夠生產世界經濟中的其他地方所需要的“商品”。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歐洲幾乎不能生產任何可供出口來彌補其長期貿易赤字的商品。于是,歐洲只能靠經營其他三個貿易逆差地區的出口來過日子,從非洲出口到美洲,從美洲出口到亞洲,從亞洲出口到非洲和美洲,歐洲成為全球貿易中的中介。“為了平衡中國似乎永久保持著的順差,世界白銀流向中國”[8]。
二、朝貢貿易的實際形態
學界一般將明朝的朝貢和貿易結合的制度稱為朝貢貿易,本文采取這個詞作為明朝這一特殊制度的定名。單就朝貢貿易的形式而言,學界向來意見不一,故而對朝貢貿易的性質理解亦不同。
明朝設立市舶司,接待使團并進行查驗,而后上報京師,待回復后起運至京,使團住在北京會同館。使團到京師之后,首先由使者上貢,然后是使者附進物互市。《明史》的《食貨志》中記載如下:“海外諸國入貢,許附載方物與中國貿易。因設市舶司,置提舉官以領之……”“洪武初,設于太倉黃渡,尋罷。復設于寧波、泉州、廣州。寧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廣州通占城、暹羅、西洋諸國。”“以金葉勘合表文為驗,以防詐偽侵軼”[8]。到永樂年間,禁海遵照舊例,而朝貢更為鼓勵,不僅放開限制,還進行免稅優惠,另外還增設驛站接待。
“永樂初,西洋剌泥國回回哈只馬哈沒奇等來朝,附載胡椒與民互市。有司請徵其稅。帝曰:商稅者,國家抑逐末之民,豈以為利。今夷人慕義遠來,乃侵其利,所得幾何,而虧辱大體多矣。不聽。三年,以諸番貢使益多,乃置驛於福建、浙江、廣東三市舶司以館之。福建曰來遠,浙江曰安遠,廣東曰懷遠。尋設交址云屯市舶提舉司,接西南諸國朝貢者”[8]。
濱下武志[9]認為,朝貢貿易包括三個部分:(1)朝貢使者的貢品和中國的賞賚。(2)使者附帶的貨物在北京會同館進行的交易。(3)隨行商人在港口關口進行的貿易。也有說朝貢包括進貢方物、使者附進物、國王附進物,且均以賞賜的名義進行購買。也有人認為使者附進物先由禮部給加購買,余者任由使者互市,而互市有時間限制。
持“明朝政府主要通過進貢賞賜的方式進行貿易”的觀點的人較多。但是部分學者也強調官府購買確有其事,并且可能主要通過官府參與貿易的形式。項懷誠認為:“除各國的貢品以賞賜的名義給予報酬外,使者附帶的商品,則由官府給價收購,其他的番貨也允許在期限內在指定地點與民間交易”[10]。 收購說還有一些強有力的證據。按照顧炎武[11]的觀點,明朝政府對朝貢方物收取貨物稅。附進物先抽50%的貨物稅,余者由官府給值收購。商人的貨船進入港口之后,全部封艙,待抽20%的貨物稅后才準開艙貿易。
綜上,如果只有進貢和賞賜作為官府參與的貿易,那么明朝政府便沒有了利潤。因此,有無收購是非常核心的問題。
而就賞賜與收購的價格而言,學界看法也不相同。一般認為給予使者的回報為市價的數倍。有人認為,數倍的價格使得明朝政府無法獲利,只是存在政治意義。有人認為,數倍價格不是明朝市價的數倍,而是當地價格的數倍,而兩地市價差距遠不止數倍,所以明朝政府的獲利空間很大。在此舉一例證,日本朝貢品中以刀為主。一把刀在日本售價為八百至一千文,而明朝給價為五千文,日本貢使可贏利四至五倍,故進貢刀愈來愈多,而明朝政府最終將刀的收購價格壓到了一千八百文。再結合其他例證,筆者認為,賞賜或回購是按照當地市價的數倍,明朝政府仍有獲利空間。
至于互市的部分,按照濱下武志[9]的觀點,使者互市和商人互市的地點不同,也有人認為商人也隨同至北京會同館互市。
古人一般較為注重互市的部分,認為互市存在,只不過需要與入貢配合而已。明張翰[12]在《松窗夢語》中寫道:“且緣入貢之名,則中國之體愈尊,而四夷之情愈順。即厚往薄來,所費不足以當互市之萬一。況其心利交易,不利頒賜,雖貢厚賚薄,彼亦甘心。” 王圻[13]在《清朝續文獻通考》中也寫到:“其來也,許帶方物,官設牙行與民貿易,謂之互市。是有貢舶即有互市,非入貢即不許其互市明矣。”《大明會典》載:“凡交通禁令,各處夷人朝貢領賞之后,許于會同館開市三日或五日,惟朝鮮、琉球不拘期限”[14]。
如果確實有互市,且互市的比重較大,那么壟斷貿易論也不能成立。若按照《大明會典》[14]所載,則互市比重較大,若按照顧炎武的說法,附進物由官府收購,則更為支持壟斷貿易的觀點。可以想象,如果互市的部分占的比重很大,價格也很自由,那么使者的附進物都會成為商人的貨物,除非官府的收購價格高于明朝的市價。但是這種情況不太可能發生,因為這還不如直接賞賜能顯示“厚往薄來”。
官府購買之后,并不立即用于出賣,而是用于折俸等用途,間接地獲得利益。即便是鄭和采購回來,也先是供朝廷使用,然后轉賣與民間。
鄭和七次下西洋,相當于走出國門進行朝貢貿易。在鄭和經過的藩屬國,在進行政治意義的賞賜(一般認為是純粹的賞賜)的同時也在鼓勵貿易。而鄭和帶回來的產品,部分供皇室所用以及賞賜給官員,其他則由官府開“庫市”,許商人“博買”,轉賣民間。“庫市”是為官府清理倉庫中的貨物而開。所謂“博買”,筆者再次猜測為拍賣,即價高者得。在此便可看出政府有利可圖。鄭和下西洋的性質,單從經濟意義來看,相當于利用自身優勢壟斷了海上貿易線路的所有利潤,而不必再給加購買,出口的商品利潤也可以得到充分地滿足。
綜上,筆者認為,朝貢貿易可分為三個部分:進貢、使者附進物和商人貨物。其中,進貢之后以賞賜作為回報,而附進物和商人貨物由于處于官府控制之下,所以先由官府收購其中的大宗商品,例如香料等,而后再由其互市。商人在港口附近貿易,使者在會同館交易且被禮部購買的比重更大。而且由于貿易的時間地點都有限制,所以互市受到壓制。
因此,本文的一個基本觀點是,明朝政府是以朝貢貿易來進行對外貿易的壟斷進而獲利,而海禁則是打擊走私配合政府貿易的手段之一。
三、朝貢貿易和走私貿易的盛衰
明朝海盜所從事的實際上是走私貿易,而非完全的劫掠。這一點已經得到了學術界的共識,本文也采用這一觀點。朝貢貿易和走私貿易兩種貿易形式的發展和衰落與本文的研究有非常密切的聯系,所以在此也進行簡單的介紹和分析。
朝貢貿易分為三個階段,即明初期、明中期和明后期。這里的明初期指洪武(1368—1398年)、建文(1398—1403年)、永樂(1403—1424年)、宣德(1424—1435年)四代。明中期指宣德之后直到隆慶開海(1567年)。明后期則指隆慶開海直到崇禎之死(1644年)。下文按時間順序對朝貢貿易的發展情況進行敘述。
洪武帝一面通過禁海對私人貿易進行嚴厲的打擊,一面鼓勵朝貢,在洪武二年就派人到海外各國宣諭,以利益誘其來朝,從而建立了朝貢貿易體系,其中,香料貿易是朝貢貿易的最主要部分。明初期,東南沿海長久習慣于私人海上貿易,一時難以糾正,所以嚴厲的海禁非常有必要。而開國初期,皇權威重,法律執行情況較好,朝貢貿易進行順利。
永樂年間,朝貢貿易達到了巔峰。成祖對私人貿易的打擊絕對不遜于洪武。即位之時,便頒詔書申令:“緣海軍民人等,近年以來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國,今后不許。所司一遵洪武事例禁治。”永樂二年,成祖重申海禁,將原有海船盡數改為平頭船,不許民間出海。永樂對朝貢進行了一系列免稅措施,并增強了對朝貢道路的管理控制。鄭和下西洋過程中,殲滅了陳祖義的海盜集團,使朝貢道路得以暢通,并確定了明朝在海上貿易中的絕對霸主地位。同時,鄭和下西洋作為政府進行的貿易行為,購回了大量香料藥材和珍寶,除滿足朝廷之用外,還開“庫市”,許商人“博買”,為朝廷帶來了大量的收入。成祖因為戰亂之后國庫空虛和不正當登基后需彌補,耗資巨大而非常有必要推進貿易。靖難之戰時間雖短,但是兵力調動規模大,國庫必定空虛。不正當登基使得朱棣不得不啟動包括編撰《永樂大典》、建造永樂大鐘、遷都北京、北征蒙元殘余勢力等一系列重大工程,開支絕不遜于洪武重修長城。財政的需求很好地解釋了成祖推動朝貢貿易的熱情。而成祖的一系列措施也確實帶來了朝貢貿易的鼎盛。鄭和第一次下西洋歸來,就將胡椒、蘇木等香料發放給北京各衛軍士,并且永樂年間開始用香料折俸。用香料代替賞賜和折俸的形式直到成化七年京庫胡椒、蘇木不足才結束,而成化的香料不足也是明朝中期以后朝貢貿易的逐漸衰落的體現。
明中期國力漸漸衰弱,無法動用龐大人力、物力去恢復海路暢通和招徠朝貢,對朝貢貿易保護不力導致“貢使漸稀”,貢使稀少又導致沒有足夠財力治理朝貢,如此循環往復。同時,私人貿易因為強勢皇帝的影響力的消逝和官商勾結體系的逐漸建立完善而發展起來,也是導致朝貢數量逐漸減少的重要原因。如上文所述,成化年間已經停止使用香料用于賞賜,而弘治不得不對朝貢使團的附進物征收永樂年間免掉的實物稅以增加朝貢收入。“大都海外諸番,無事則廢朝貢而自立,有事則假朝貢而請封。”藩國朝貢,乃是慕利而來,朝貢的減少必定是因為貿易可以通過其他渠道得以滿足,即走私。通過走私貿易可以賺取更多利潤,那么又何必通過朝貢?
明中期政府采取策略扶持琉球作為海上貿易中轉站,因為琉球距離大陸最近,而又因為附屬國的身份本來受到的限制就較少,所以琉球的朝貢迅速發展。琉球上貢中國的貨物實際上大都是從他國購入的。然而,即便如此,琉球的朝貢次數也在逐年減少。海外諸國在明朝自永樂之后各代朝貢次數的統計,如表1所示。
根據表1計算而得,就琉球的朝貢年均次數而言,永樂年均3次,宣德年均1次,正統年均0.9次,景泰年均0.8次,天順年均0.4次,成化年均0.7次,弘治年均0.5次,正德年均0.5次,嘉靖年均0.5次,隆慶年均0.7次,萬歷年均0.7次,天啟年均0.5次,崇禎年均0.3次。可見即便建立了所謂琉球中轉貿易體系之后,琉球的貿易也是逐年減少。到了隆慶開海,琉球對明的貿易樞紐地位更是不復存在了。
利用表1進行年均朝貢次數的計算可以得出,永樂年均8次,宣德年均3.5次,正統年均3次,景泰年均兩次,天順年均1.8次,成化年均1.5次,弘治年均1.1次,正德年均0.8次,嘉靖年均0.7次,隆慶年均0.7次,萬歷年均0.7次,天啟年均0.7次,崇禎年均0.6次。隆慶開海前后數目基本沒有變化,說明禁海形同虛設,走私猖獗,大部分貿易已經可以在私人部門解決,禁海并不能帶來官府貿易的增加。
對明朝海盜的走私實質的探討,不少學者進行了分析,不僅有利用史料來直接說明的,也有利用數據進行跨時間跨地區分析的。明朝海盜劫掠事件發生次數的逐年變化情況,如圖1所示。
由圖1可知,民間的走私貿易在嘉靖年間(16世紀中期)達到了鼎盛,原因是嘉靖年間對海盜的打擊最為嚴格。而隆慶開海之后,海盜數量則發生了急劇的下降。筆者認為,海盜劫掠事件的發生并不能反映走私的真實情形。海盜劫掠實際上是走私遭到打擊時的表現,在走私商人與官員勾結的時候,走私并不會表現為海盜劫掠。
關于明朝走私貿易的緣由,陳文石的論述非常具有洞見性:“在貢舶貿易制度下, 雖然持有勘合國家可享有貿易上的種種特殊權益, 但究為貢約所限, 不能隨其所欲自由往還。同時此僅為貢舶國家王室或官方支持下的貿易, 一般番商因不能取得勘合, 便無法進口。而貢舶輸入貨物, 又為政府所壟斷。雖然市舶司或會同館開市僅限三天或五天開市時, 中國商人可承令買賣, 但僅為官方所不肯收買的殘余物品, 貨色粗劣, 數量亦微,品類價格又都有限制, 而且往往供求兩不相投, 雙方俱不能滿足所欲, 于是貢使、中外商人遂互相勾結, 窩藏接引, 進行秘密私販活動。尤其中國海商, 在政府禁海壟斷, 外舶特權獨占的雙重刺激下, 既不能取得公平合法的貿易, 便只有越關冒禁, 挑戰下海, 從事非法貿易了”[15]。
在官方壟斷的情況下實行貿易,許多商品的供給需求難以達到均衡,所達到的交易量遠遠低于合意的水平,價格也較高,雖然政府通過官方貿易獲得了大量的財政收入,但對民間的打擊確實是巨大的。正如茅元儀所說:“貧民倚海為生,捕魚販鹽乃其業也,然其利甚微,愚弱之人方恃乎此。其奸巧強梁者自上番舶以取外國之利,利重十倍故耳。今既不通番,復并魚鹽之生理而欲絕之,此輩肯坐而待斃乎!”[16]走私貿易利潤的巨大在《籌海圖編》中也有記載,書中記載走私的中國產品種類很多,有絲、絲綿、綿綢、錦繡、江線、水銀、針、鐵鍋、瓷器、古錢和藥材等,而且走私絲綢所獲利潤更是不菲:“絲,所以為織絹之用也,蓋彼國自有成式花樣,朝會宴饗必自織而后用之,中國絹織但充里衣而已。若番舶不同,則無絲可織,每百斤值銀五十兩,取去者其價十倍”[17]。這些史料都無不印證了經濟學中的“有管制就有黑市”這一經典理論。民間走私的崛起和發達本來就是政府壟斷一手造成的,即政府將沿海居民的生路和財路堵死,并用之充盈國庫,老百姓起來反抗,進行走私不過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中國與夷各擅生產, 故貿易難絕。利之所在, 人必趨之。本朝立法, 許其貢而禁其市, 夫貢必持貨, 與市兼行, 蓋非所以絕之。律欺通番之禁、下海之禁, 止以自治吾民, 恐其遠出以生釁端”、“使有力者既已從商而無異心, 則瑣瑣之輩自能各安本業, 而無效尤, 以為適從。故各年寇情歷歷可指:壬子之寇, 海商之為寇也;癸丑之寇, 各業益之而為寇也;甲寅之寇, 沙上黯夫、云間之良戶復益而為寇也;乙卯之寇, 則重有異方之集矣”[18]。這是當時留意邊防事宜的唐樞在接受胡宗憲咨詢時指出的倭寇屢禁不止的原因,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即中國和諸國都有各自的比較優勢,那么貿易自然就會產生,貿易帶來了巨額利潤誰都想得到。而明朝立法,只許官方貿易而禁止民間貿易。但朝貢貿易一事,本可與民間貿易并行,而不該導致民間貿易禁絕。百姓受利益所驅使,必將挑戰禁止下海的法令,出海進行貿易。
從以上的史料和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政府實行的嚴厲的海禁政策,實則借政治穩定之名,行與民爭利之實。海禁政策導致閩浙、粵浙沿海居民的貿易生路斷絕,迫使百姓進行走私以保證自身利益。明中后期的“寇”跟“商”實則為一家,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市場力量,他們是官方政策的產物,若無海禁和朝貢這一獨家壟斷的政策,就絕不會有東南沿海屢禁不止的走私貿易和屢剿不滅的寇亂。東南沿海所謂“大倭寇”的實質就是民間和官方海禁和反海禁的斗爭,是民間對市場正當性的追求,兜剿只能治標,不能治本。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政府只能放棄壟斷政策,從市場的參與者變為市場的監督者,通過征稅完成自身財政收入的補充。
四、明朝海禁的邏輯——財政角度
明朝設立海禁有其更深層次的動因——財政動因。明廷希望通過海禁打擊民間貿易,將與他國的貿易權收歸政府手中,實行壟斷,將高額的利潤直接收歸中央財政,緩解中央財政的窘境。而海禁一事本身,就不是閉關鎖國那么簡單,而是一場政府與民間(市場)的博弈,而隆慶開海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就是這場宏大博弈的最終結果。
我們先來看整個明朝的宏觀經濟情況:農業占明朝GDP 比重平均為88% , 手工業和商業最高時也沒有突破20%;政府稅收占GDP 比重為3%—9% ,平均為5%,明中期以后軍費開支占中央政府支出的60%—90%。自然而然,明朝的田賦收入是財政收入中的大宗。根據《明史》中的記載,洪武(1368—1398年)、弘治(1488—1505年)、萬歷(1573—1620年)三朝的田賦收入如下:
“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官民田總八百五十萬七千余頃。夏稅,米麥四百七十一萬七千余石,錢鈔三萬九千余錠,絹二十八萬八千余匹;秋糧,米麥兩千四百七十二萬九千余石,錢鈔五千余錠。弘治時期,官民田總六百二十二萬八千余頃。夏稅,米麥四百六十二萬五千余石,錢鈔五萬六千三百余錠,絹二十一萬兩千余匹;秋糧,米麥兩千兩百一十六萬六千余石,錢鈔兩萬一千九百余錠。萬歷時期,官民田總七百一萬三千余頃。夏稅,米麥四百六十萬五千余石,余悉存留,錢鈔五萬七千九百余錠,絹二十萬六千余匹;秋糧,米麥二千二百三萬三千余石,起運千三百三十六萬兩千余石,余悉存留,錢鈔兩萬三千六百余錠。屯田六十三萬五千余頃,征糧四百五十八萬四千余石。糧草折銀八萬五千余兩,布五萬匹,錢鈔五萬余貫,各運司提舉大小引鹽兩百二十二萬八千余引。”[19]
以上三朝分別為明朝開國時期、明朝中期和明朝末期。我們從三朝的官民田、夏稅和秋糧等數字的對比來看,農業稅的總量歷經兩百余年的增長并不是很大,再考慮到明朝一朝的農業技術的引進情況,可見明朝的田賦并沒有跟隨著農業生產的提高而相應提高。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明朝所存在的戶口預造情況,戶口登記不足的現象在全國范圍內非常嚴重,而以人口稠密的東南地區最為突出。有明一代人口變動總的模式必須根據農業開發區的拓展、全國糧食產量的增加。多樣性經濟的興起、地方志中的論述以及明代權威學者的著作加以研究。而根據何炳棣[19]的研究,盡管明代官方的人口數據顯示出人口停滯,實際上從洪武元年(1368年)至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前后,中國人口始終是或多或少直線上升的。
根據黃仁宇[5]的估算,明朝這樣一個主要依靠土地收入的龐大帝國,其田賦稅收水平僅僅是農業產值的10%,這一項數據說明,朱元璋的立國思想確實嚴重地影響了明朝一朝的財政稅收制度。朱元璋通過軍戶制使軍隊供給系統獨立于整個財政之外,又極力放低稅率使各個鄉村能夠達到自給自足,這種保持穩定的做法使整個龐大的帝國能在一種較低的成本下運行,使中國社會的穩態得以長時期保持下去,但同時這種行為也導致了中央財政的無力和地方財政的混亂。
從民眾處收上來的一部分稅收會成為各級官員及其仆從的薪俸和開支,在低稅率的情況下,地方政府開支不足,自然而然會想辦法去增加那些非正規的稅收,這種無形的巨大稅負仍然會加諸于土地耕作者身上。由于皇帝規定的低稅率并不能轉為實實在在的低負擔,地方稅收的征收將進入一個惡性循環。明朝的官員也有針對該現象的解決方法,一位兵備道的官員認為,應該通過增加正常稅收的方法來彌補開支[20]。而北直隸懷柔縣的知縣也在譴責那些力主保持少量地方行政預算之人過于刻薄[21],1586年,監察御史張棟在給皇帝的上疏之中也表達了同樣的主張[22]。
明代政府規模雖然不大,但政府部門在經濟中所占比重在3%—9%,平均為5%左右。財政收入主要用于宮廷的奢侈性消費和軍費開支, 明中期以后軍費支出占到了中央政府支出的60%—90%。政府在提供公共產品上所投入的財力非常有限, 就政府所起的作用來說, 遠遠沒有為經濟增長提供條件[23]。明朝大規模的治水計劃往往不是未雨綢繆,而是亡羊補牢,而且這些治水計劃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改善農業中的水利灌溉,而是保證大運河的暢通以保證漕運。歸有光曾認為,政府的“節制”并不是明智的舉動,增加稅收來投資水利建設才是養民、富民之道,僅僅靠周濟水災饑民只不過是對老百姓的“小惠”[24]。
從田賦入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明朝貫徹節制的土地低稅率政策帶來了兩個顯著的影響:(1)中央財政軟弱,民間產生的財富難以集中到中央層面,給轉移支付和公共項目投資造成了嚴重的困難,政府主導的投資嚴重不足,農業難以得到實質性的發展,大多數的進步也限于耕地的拓展和新農作物的引入,農業發展陷入了低水平的均衡。(2)地方財政混亂,非正式的財政體系開始逐漸形成,以“增派”為代表的隱形稅開始出現,而復雜的地丁錢糧的折算模式使地方財政更加混亂,低稅率和簡單的財政制度設計進一步加劇了吏治的敗壞。
那么,拋開田賦的稅收收入,商業稅和鹽專賣所帶來的財政收入又是如何呢?
前文也說道,農業占明朝GDP的比重一直都在80%以上,手工業和商業在其全盛時期也難以達到20%,這也就注定了看似發達的明朝江南手工業并不能給整個帝國帶去豐厚的財政收入。并且值得一提的是,這里征收的費用實則是對工商行業的管理費用,可以稱之為“繁瑣小額消費稅”。也就是說,這些稅源因管理而起,那么其帶來的收入也是極有限的。在明朝建立初期,處理各項商稅的稅課司局共有四百多個,而到明朝的晚期,這些機構僅存一百一十二個。大多數都因為無稅可收而關閉。這類管理費用的特點是,稅率極低且征收范圍極廣,稅率通常在1%—3%,但是小商販和農民運輸成袋的商品區集市出售也會受到征收。負責征收工作的隸卒沒有任何報酬,他們只能靠收受賄賂和勒索過往商人為生。從商稅的收入可以看出,商稅為整個帝國提供的支持非常少,且其征收還伴隨著吏治的敗壞。
對鹽買賣的壟斷是中國皇權政府的一大標志,而明初的鹽專賣法主要實行民制、官收、就場專賣辦法。專賣制度主要有開中法和計口授鹽法。其中,開中法的實行主要是為國家節省大量的轉運費,從而能夠使邊疆的糧餉得到保障。開中法的模式不僅僅限于轉運,凡是國家急需的物資,都可以通過動員商人換取鹽引,從中能夠衍生出大量的開中法度,如納鈔中鹽、納布中鹽等。但明中期之后,鹽法開始敗壞,權貴開始壟斷鹽利,鹽引的價格一路走高導致商人無利可圖,開中法走到了盡頭,商人開始販賣私鹽以對抗政府壟斷的高價。自憲宗成華年間之后,鹽政開始混亂,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明亡。但就鹽課稅的總量來看,其對國家財政的影響力不輸田賦。萬歷年間戶部尚書李汝華在上疏中寫道:
“國家財富所稱鹽法居半。蓋歲計所入止四百萬,半屬民賦,其半則取給于鹽”[25]。從明朝一朝的總體情況來看,鹽稅少時有一百萬兩,多時達到兩百萬兩,由吏治敗壞造成的稅收收入銳減十分明顯,崇禎十四年,“鹽課額銀一百二十七萬七千六百八十五兩。”通觀明代,鹽稅的作用十分重要,但自明中期開始,由于官商勾結,鹽課給中央政府帶去的收入銳減,但鹽課的收入仍然是中央政府和中間官員收入的大宗,壟斷之利,可見一斑。
明朝初期為解決其財政問題還從貨幣角度入手,采取了寶鈔法——在沒有貴金屬儲備的情況下發行紙幣。由于當時缺銅,于是明洪武七年頒布“鈔法”,設寶鈔提舉司,其下再設抄紙、印鈔二局和寶鈔、行用二庫,并于次年以中書省南京名義發行。由于當時以桑皮紙印制,大明寶鈔難以耐久,洪武十三年(1380年)立倒鈔法,允許以昏鈔向國家換新鈔,但要繳納工本費。明代紙幣只發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舊鈔,絕無近現代的準備金意識,致使市場上流通的紙幣越來越多,寶鈔泛濫成災,發行當年就通貨膨脹,洪武二十二年前后,紙幣時貶時升,江西、福建一帶二貫紙鈔只能換銅錢五百文。永樂二年(1404年),米一石一度值鈔一百貫[14],永樂五年米一石值鈔三十貫[14]。宣德初年,米價已達到寶鈔伍拾貫,宣德七年(1432年),寶鈔一貫只值銅錢五文。正統九年(1444年),米價漲到寶鈔一百貫,明鈔已不能通行,“積之市肆,過者不顧”。正德年間,寶鈔實際已經廢止。此后,明朝不再發行紙幣。從這個角度來看,明朝為解決其財政問題一直在進行嘗試,不過從貨幣的角度出發的嘗試失敗了。
從以上幾個方面的論述可以發現,明王朝的中央財政從一開始就存在先天不足的問題,財政問題也是明王朝亟待解決的問題。
整個明朝的財政收支狀況有一個大趨勢:終其一朝,財政支出規模逐漸擴大,但前期未超過總收入規模,后期遠遠超過總收入規模[10]。所以,財政上的入不敷出給了明朝中央政府以開源節流的邏輯動因。朱元璋的開國理念影響了整個明朝的財政狀況,這種謀求低稅率、自給自足的太平盛世的做法決定了明朝兩百余年來田賦的名義稅率不會很高,事實也確實如此,明朝從田賦中獲得的收入基本穩定在同一水平,從田賦中獲得大量的稅收的思路在之后的張居正改革中也有涉及,但這已經是隆慶開海之后,白銀大量涌入中國,白銀已經可以成為中國法定貨幣的前提之下。所以,在明朝的中前期,財政收入難以在田賦上做文章。由于農業占GDP 比重平均為88%,手工業和商業最高時也沒有突破20%,手工業與商業的產值太低,同樣無法在這方面多做文章獲得中央財政急需的大筆支出。剩下一條路,即是同他國的海外貿易,明朝中央政府宣布海禁,禁止民間對外貿易,由國家實行朝貢政策,獨享貿易中產生的財富,這是唯一的財政解決方式,同樣也是最清晰的、最易實現的一種方式。
利用政府壟斷得到利益,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并不少見,鹽鐵就是典型的例子。而利用朝貢貿易獲得壟斷利益實際上也并不是明朝獨創,在宋朝便可以看見這一趨勢。市舶司的設立在唐朝,而發展到宋朝,市舶司管理下的朝貢和海外貿易雖然分開,但是已經可以看到一點明朝朝貢貿易的影子。市舶司對海外貿易的管理大概可以分為“編欄”、“呈樣”、“閱實”、“抽解”、“抽買”和“綱運”七個階段。
外商或出海貿易載貨歸來的本國商人抵達口岸,當地政府便派兵監督管理,謂之“編欄”[33]。先令外商將進口貨物抽樣選送市舶司,也就是“呈樣”[34],然后市舶司對船上貨物進行“閱實”[35]。而后便是“抽解”和“抽買”,其中“抽解”指的是征收實物稅,“抽買”則指的是購買。抽稅時期不同,稅率不同,但是大都是10%。宋初,“是時市舶雖置司,而不以為利,淳化二年,始立抽解二分,然利殊薄。”[33]。太宗雍熙年間,遣內侍至海外招徠外商,稅率一度降到10%,“大抵海舶至,十先征其一”[36],也就是征收一成購買三成。“先是紹興十四年一時措置抽解四分,以市舶司言番商陳述抽解太重,故降是旨。”[37]“抽解”之后是“抽買”。除少數時候實行全面壟斷外,大多數時候是選擇貨物當中精良的部分購買。 “凡官市價微,又準他貨與之,多折閱,故商人病之。”[38]因此,導致外商“海舶久不至”[39]。《宋史》的《食貨志》記載:“時廣州市舶虧歲課二十萬緡,或以為市易司擾之,故海商不至。”[39]
明朝的朝貢貿易作為一種政府壟斷貿易形式,到底給明朝政府帶來了多大的利益?
洪武年間,附進物的稅收為50%,而隨行商人的貨物稅收也達到20%,并且是實物稅,而這些貨物在明朝的價值極高,所以只稅收一項,便獲利頗豐。
明朝政府處理朝貢主要形式為折俸。為了減緩寶鈔的貶值,明朝政府只好盡量減少以寶鈔發放官員的薪俸,而代之以當時通過朝貢貿易大量進口的香料。
自永樂二十年至二十三年,文武官員的俸祿已經全部折為胡椒、蘇木[40],規定“春夏折鈔,秋冬則蘇木、胡椒,五品以上折支十之七,以下則十之六。”[41]至宣德九年又具體規定,京師文武官俸米以胡椒、蘇木折鈔,胡椒每斤折鈔一百貫,蘇木每斤折鈔五十貫,南北二京官各于南北京庫發給[40]。正統元年,再把配給范圍由兩京文武官員擴大到包括北直隸衛所官軍,折俸每歲半支鈔,半支胡椒、蘇木[40]。如前文提到的,一直到成化七年,折俸才因京庫胡椒、蘇木不足而停止[43]。香料和其他朝貢物品除了滿足皇室使用之外,足以滿足俸祿開支,甚至部分充當軍費,而皇室開支、俸祿和軍費是明朝最大的三項開支,可見朝貢貿易對財政的作用有多大。
那么朝貢而來的香料價格是多少呢?可以查到的資料顯示,僅就蘇木一項來說,宣德八年明朝從日本貢使手中收購價為每斤定價鈔一貫。同時,宣德九年給京官折俸卻規定每斤折鈔五十貫,贏利高達五十倍。而給京官的俸祿的實際價值又要維持大體不變,即蘇木的市面價格大致就是每斤五十貫,所謂走私貿易“百倍之利”,所言不虛。我們不妨做一個簡單的估算,以洪武年間年均香料供給十萬斤計算(實際上可能不止,洪武年間,暹羅幾乎每年都貢,洪武二十年上貢胡椒一萬斤,蘇木十萬斤,洪武二十三年貢蘇木等共十七萬斤),每斤盈利五十貫,便是五百萬貫,折銀五百萬兩。而鹽利每年約兩百萬兩至四百萬兩,占到每年賦稅的一半。也就是說,如果做較為樂觀的估計,朝貢貿易利潤可以超過鹽利,可使得每年財政增加一半(當然,還可以通過朝廷每年支出和稅收的差值進行估算,但是數據量太大,此處無法做到)。
另外,明朝對附進物的收購定價,在一定程度上是按其輸入的數量多少來決定價格高低,如景泰四年日本進貢時隨帶的附進物數量超過了宣德八年進貢時的數十倍,明朝立即把收購定價大大地降低,還是通過日本使臣的多次交涉,才增加付給使團的錢幣[40]。再如,正統年間暹羅所貢的碗石,因為進貢數量不斷增加便經歷了多次降價,貢使在禮部爭論不休,最后明朝政府還命其不準再貢[40]。日本進貢日本刀也是如此,在日本每把刀的價格為800—1 000文,由于每次不斷增加,所以最后收購價格由5 000文降到了1 800文[42]。從以上幾個例子可以看出,隨著進貢方物輸入數量的增多,明朝從朝貢貿易中的獲利則更大。而且可以看出,有時候可能暫時明朝吃虧,但是價格會靈活調整,這種討價還價的行為體現了明朝政府在朝貢貿易上的逐利之心。
鄭和七下西洋是朝貢貿易巔峰的標志。鄭和每次都會采購大量商品,除供朝廷使用之外,還會將無法用完的香料等物開“庫市”,令商人“博買”,以鄭和寶船的規模,每次入庫貨物絕對不低于朝貢所得。
對待海事的態度也可以間接說明朝貢貿易對明朝政府的重要性。洪武年間多次遣使至海外宣諭令其朝貢,鄭和下西洋也常常帶回大量朝貢使團。永樂年間,南海有陳祖義等海盜勢力,為鄭和肅清,從而使得海路暢通。雖然成祖是不正當登基,需要海外來朝以提供名義的正當性,但是當朝貢已經超過其父,便沒有必要多次下西洋和大力鼓勵朝貢,所以,下西洋和鼓勵朝貢主要目的還是為了財政,而永樂帝也確實因此而獲得了大量的壟斷利潤以維持其龐大的開支。
五、相關結論與啟示
根據上文對明朝財政狀況、朝貢貿易的設立、海禁政策的執行、朝貢貿易的發展趨勢和民間貿易的發展趨勢的分析可以得到如下結論:
明朝的財政狀況由于自身的體制建設不發達和北方邊患的影響,從建立初期就處于一個非常脆弱的狀態,明朝政府也通過其他途徑試圖扭轉財政狀況的窘迫,但都以失敗告終。最終,明朝政府將緩解財政緊張和壟斷貿易權聯系在一起。明朝先實行朝貢貿易,在主要碼頭設立市舶司,建立起了一套完備的朝貢貿易體系,再實行海禁這一配套措施,將民間自發的海上貿易徹底取締并予以禁止,通過行政權力保證政府對貿易的壟斷權力,企圖通過這兩套措施徹底壟斷海上貿易,進而通過海外貿易積攢巨額財富充盈國庫,緩解財政的緊張局面,為皇室開支和軍費開支提供必要的保障。但政府的如意算盤并沒有成功,朝貢這一壟斷形式在實行的開端就遭到了民間走私貿易的極大沖擊。朝貢貿易在永樂年間達到了頂點,之后就開始迅速沒落,而民間的貿易從未因為朝貢體系而真正瓦解,在比較優勢的驅動之下,民間貿易在非法的情況下仍然得到了迅速的發展。到明朝的中后期,走私貿易屢禁不止,甚至走私貿易本身也變成了半武裝半走私的政治行為。由地方長官、地方民眾和外番商人組成的經濟共同體逐漸做大,開始影響沿海各地的政治安排和經濟收益,甚至能夠左右中央的政局,終于在嘉靖年間,民間的走私勢力達到了頂點。
這場對貿易權的爭奪發生在明朝政府和沿海諸省的百姓之間。政府最開始通過行政和立法的方式阻止百姓經營海上貿易,但收效甚微,最終政府甚至動用了軍隊對海上走私活動進行打擊,但仍然不能禁絕海外走私貿易。從朱元璋確立海禁的思想到隆慶元年的隆慶開海,兩百余年來政府一直在嘗試利用國家機器與民爭利。單從結果來看,隆慶開海意味著民間的勝利,管制下走私貿易的發達讓政府知道與民爭利是不可持續的,政府最終也放棄了管制,轉變為通過加強管理收取稅賦的方式獲得財政收入。民間貿易兩百年來生生不息,在中央政府的絞殺下仍然不斷發展的事實告訴我們,自由貿易是當時東西頻繁交流下的必然產物,這股天下大勢并不是一紙禁令就能逆轉的。
但是從整個過程來講,在這場貿易爭奪戰當中,政府和民間都是輸家。明朝政府為實行壟斷付出了太多的人力物力進行朝貢貿易,為了清剿東南沿海的所謂“大倭寇”也付出了財政上的巨大代價,最終還是敗給了市場的力量。而民間在結果來看是贏家,畢竟市場的力量最終取得了勝利,但是這一結果卻花費了明王朝兩百余年的時間。這兩百年來滄桑巨變,明王朝拱手讓出了西太平洋的霸主地位,葬送了自身在琉球、馬尼拉和馬六甲的貿易優勢,也戰略性地放棄了航海業,讓葡萄牙人鉆了空子,趁著明朝海上實力的真空,取代了明王朝成為亞洲的“海上馬車夫”,民間在沒有政府支持的情況下也錯過了高速發展的航海業“產業升級”時期。
可見,政府與民爭利,妄圖通過壟斷來完全剝奪本屬于民間的財富,只會導致兩敗俱傷。
朝廷與民間,政府與市場的利益的爭奪自古便有,從未停止。有意思的是,在中國歷代王朝,這種爭奪不是通過稅收的調整,而是對于行業的控制。統治者認識到高稅收會讓人苦不堪言,而壟斷某個行業則只會損害部分利益。畢竟,農業是農耕社會最重要的產業,保護農耕是政治的重點。這種對手工業和商業的輕視,不是所謂士大夫的對商人匠人的輕視之心所致,而是實際的要求。對大多數時候來說,對行業的控制似乎是最為方便的擴大政府稅收的方法,在歷代都帶來了極大的方便。而由此看來,計劃經濟在中國也可謂是早有根基。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政府控制的行業頗多,形式分為兩種:一種是高度參與,另一種是行業壟斷。歷代王朝,官營手工業始終是最具有競爭力的手工業,官營的織造、瓷器、鐵器和造船,莫不如此。行業壟斷,則主要是鹽鐵和航海。
鹽鐵是行業壟斷的首次實踐,朝廷要壟斷鹽鐵之利,在漢朝便引起一項爭論。漢帝以桑弘羊為財政大臣,開創了鹽鐵之法。桑弘羊與當時士子當廷辯論。桑弘羊商人出身,身份低下,士子們代表的則是世家大族。實際上當時的世家大族對鹽鐵壟斷莫不反對,不僅因為大大損害了他們的家族的收入,還將此事當成漢帝與寒門聯合對世家大族發起的政治攻擊,然而,現實卻只是財政困難,別無他法可以解決。從后來各代鹽利收入便可看出這一法案對財政的作用之大。如前文所述,明朝鹽利便占財政收入的一半,雖然明朝稅賦過低,但是鹽利之大也可見一斑。鹽鐵一用,便不能止。從漢晉到唐宋,鹽利是財政的極大組成部分。而販賣私鹽,屢捕屢犯也成為常態。
到了明朝,只是鹽利已經不足。明朝的士大夫必定知道宋朝的朝貢貿易制度和獲得的收益。簡單地估算,朝貢貿易的收益很可能超過鹽利,成為朝廷一項主要收入。然而,壟斷貿易經濟效率低下,除了永樂時期的寶船,終明一朝便在海上貿易再無建樹。
以古鑒今,計劃經濟也可以看做一種政府壟斷,而改革開放則是市場力量的釋放。對當今中國而言,政府對部分經濟部分的干預和壟斷還需要進一步漸進式地放松,以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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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徐雅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