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昊婧
摘 要: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基本框架可分為:國家與社會的研究框架和法團主義的研究框架兩種。國家與社會的研究框架認為:國家與社會應該有明確的邊界,且兩者間存在緊張的關系,由此必然引出civil society的問題。文章試從歷史發展的角度就civil society的產生,演變進行描述、總結,以了解civil society的發展脈絡。
關鍵詞:市民社會 公民社會 法團主義
中圖分類號:D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15)07-036-03
有關civil society的描述最早可追溯到古羅馬時期西塞羅的理論,但最早使用近代政治意義上的civil society的概念還是從洛克開始。隨后civil society的概念在不同的時代,依據不同歷史環境的需要,以不同的理性結構出現于政治學理論中,既有時代進步的痕跡,又有個人理性建構的傾向。筆者將從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演變入手,探尋civil society概念的嬗變,厘清其不同內涵的歷史意義。
一、從“野蠻”到“文明”的嬗變
Civil society(civilis societas)這一概念最先由西塞羅提出。在《論責任》中,西塞羅通過論證責任的政治意義,強調公民對城邦的歸屬、忠誠。將國家公民間的關系類比于家庭成員的關系。家庭是政府的基礎,在家庭的基本聯系之外,依靠其他的親屬聯系,人們在一定的地方居住下來,建立城堡或城市,并建立起各種廟宇和公共場所形成市民社會或國家①。由此看出,在西塞羅的觀念中,市民社會與國家是等同的概念,表現為城邦或城堡的形式。在《西塞羅三論:老年·友誼·責任》的第二卷討論功利問題時,通過反對愷撒敕令中“讓他們住在鄰居家的房子里,用不著付房租”的話,指出建立市民社會的目的就在于保護個人的財產權。因為私有財產是維護市民社會內部和諧,保證公平的基礎②。為了維護這種和諧,西塞羅在《論共和國》中進一步論證了保護公民私有財產與國家穩定之間的關系。肯定了市民社會在保護私有財產中的重要作用③。西塞羅在《論法律》中對法律進行了分類,分別為自然法、宗教法和官吏法。用法律來規范市民社會的運行④。
從西塞羅所處的羅馬帝國共和體制瀕臨崩潰的歷史來看,他所講的市民社會是一種受法律約束;保護私有財產,反對平民動輒重新分配富人財產;極力平衡各階級之間關系的一種部落和鄉村的城市文明共同體,即文明的城邦。城邦是區別于野蠻社會的分離,以商業化、政治化為特征。此時市民社會的概念成為了文明城市生活的代名詞。是人類從野蠻步入文明的分水嶺。
二、政治層面與非政治層面的分離
14世紀之后,歐洲人開始越來越多的使用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來表示從封建體制外生長出來的商業城市文明,這點繼承了西塞羅的定義。但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商業的繁榮,市民階層的出現,已經使得西塞羅對市民社會的定義在14世紀及其以后,越來越難以精確的表達出一種與商業文明相適應的市民社會的概念。
最早使用現代意義上的市民社會開始于經濟學,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談及:每個市民都天然的具有經濟理性,每個單獨的個人在市場中,不依靠別人的建議,就能依據自己的需要而決定自身行為。每個人在市場中依據理性所做出的決定,最終將促使市場整體的繁榮和發展。市場的發展不需要政府做過多的干預,理性的個人選擇理性的行動,最終導致市場的整體理性。亞當·斯密的市民社會建立在個人私欲的基礎之上,個人在逐利的商業競爭和交往中形成市場領域。市民社會是一種經濟性的自由社會,是自由個體活動的場所,亞當·斯密崇尚經濟自由主義,所以,在亞當·斯密眼中,市民社會是由理性的個體自發調節和構成的。
在政治學領域,繼霍布斯首次提出自然法、社會契約論的觀點之后,洛克進一步將其完善、發展,第一次在市民社會中分離出政治層面和非政治層面,將市民社會作為其政治理論邏輯推演中的一個概念來使用。他所講的市民社會是其政治哲學中從自然狀態經過訂立契約而形成的政治社會的基礎,是高于政治社會的一種存在,是所有人權力歸屬的依托。即:人們在自然狀態下,擁有生命、自由與財產的權利,由于自然法是不成文的,在解釋和實施上都有易變性,所以人要訂立契約,在保證自然權利不受侵犯的前提下,形成政治社會。由統治者來領導政治社會的運行,當統治者的意志與人民的意志相違背時,由于人們訂立契約形成社會后,依舊享有自然狀態下的自由權利,所以可以隨時解散政府,并將權力重新歸為社會,在人民選出新的符合民意的政府之后,社會權力再重歸政府{5}。由此看出,洛克筆下的市民社會是一個公民權力的保障網,在政治層面崩潰的時候仍舊能起到保護公民自然權力的作用,其原因就在于洛克賦予了人民武裝反抗暴政的自由。這點也是洛克和霍布斯在自然權利觀上重大的不同。
洛克在對市民社會內部進行了政治層面和非政治層面的分層后,又指明了市民社會運行的方式。在《政府論》中,洛克指出,公民要對權威表示堅決的服從,民政長官的權力必然是絕對的,因為市民社會的性質需要如此。每一個個體都將其整個自由交給最高立法權力,而最高立法權力作為所有人的代表,其建立則是一切市民社會建立的標志⑥。這種權力分割的思想保證了行政權和立法權的分離,構成了權力的制約與平衡。從而指明了市民社會運行的基本模式。
在限定公民對政府的服從外,洛克還從政府對公民負責的角度論證了市民社會運行的基本模式。在《論宗教寬容》中,洛克指出,國家是由人民組成的社會,人們組成這個社會僅僅是為了謀求、維護和增進公民自己的利益。公民利益指生命、自由、健康、對私有財產的占有權。民政長官有強制權,但使用僅限于公民事務,僅在于保衛和擴張公民的權利⑦。
縱觀洛克市民社會的思想,其突出強調的自由權利,這與其流亡的個人經歷有密切關系。正是因為這種經歷,才使得他希望被壓迫者能回復原本的自由;正是出于對這種自由的保障,才更強調市民社會中對權力的分割。此時洛克的思想中,市民社會雖然還有政治社會的因素存在,但已經在市民社會內部將政治因素和非政治因素進行了區分。此后孟德斯鳩更是從法律的角度精妙的歸置了社會的權力。細化了權力的分類,明確了權力之間的制約層級關系。在洛克與孟德斯鳩的思想中,市民社會是保護公民權利不受國家權力侵犯的安全網。在市民社會中,國家權力被分割,通過權力的制約與平衡,最終達到對公民權利的保護。此時的市民社會具有著濃重的政治功能。
黑格爾是將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進行了明確的區分的理論先驅。他將洛克和孟德斯鳩的思想融入自己的學說中,認為具有個體特殊性的市民社會擁有獨立性,是家庭和國家之間必不可少的一個階段。市民社會內部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相互作用,構成推動市民社會發展的普遍原則。即社會內每一個人的特殊需求在滿足時必須和他人發生聯系,他人是他達到目的的手段和中介,但他在實現目的的過程中,這一目的就不再僅僅是他個人的目的,也會成為他人的目的。這種個人的特殊性就取得了普遍性原則。市民社會為這種普遍性的實現提供了場所⑧。由于市民社會受著普遍性與特殊性復雜關系的左右,因此市民社會一方面可以使荒淫和貪圖成為可能,另一方面,也可以導師倫理的更高發展階段即國家的產生。因為只有國家才有權力控制和調節市民社會中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矛盾⑨。
“市民社會是處在家庭和國家之間的差別的階段”,黑格爾將市民社會分為:需求的體系、司法體系以及“警察和同業公會”。在市民社會中,需求的體系指經濟領域,法律保障所有權屬于司法領域,警察和同業公會保障社會福利屬于國家領域和非政府組織。黑格爾的“市民社會”內涵龐雜,其中包含了經濟、政治和社會要素。但市民社會,不論出于什么目的結合起來,最終目的也是為了個人利益。而在國家中,不為私人利益而結合,國家是一種客觀精神,本質上是一種理念⑩。
由此可見,在黑格爾的理論中,不論是家庭、市民社會還是國家,都是倫理發展的必經過程,市民社會的普遍性規律促使它必然發展到國家,使得倫理理念與倫理精神得到現實的統一。市民社會從屬于國家,只有從屬于國家,才能保證其健康發展,不致于道德淪喪和社會混亂。因而黑格爾運用市民社會的概念主要是來抬高國家的地位,市民社會是發展為國家必經的一個階段,市民社會概念的提出主要是為了論證國家出現的合理性及高級性。市民社會概念中有關經濟領域的論述,體現出黑格爾開始將市民社會非政治化的傾向。
馬克思用市民社會來指代私人利益關系領域,是一切世人利益關系的總和,包括每個人在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的一切物質交換,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馬克思摒棄了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倫理評價,只對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做客觀分析。形成了物質生產、市民社會、國家的分析模式。通過市民社會解說國家,確立了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除了將市民社會做為政治國家相對應的私人活動領域分析概念使用外,還將其看作是一個歷史概念,指人類社會的一個特定發展時期。這一時期的本質特征是階級利益的存在。在封建社會下,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合二為一,市民等級和政治等級的同一是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同一的表現。資本主義的發展使得兩者的分離成為可能,規范了國家與個人的范圍。資本主義社會在邏輯上被分為兩個部分,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市民社會的重點在于其所擁有的經濟意義。馬克思有關市民社會的思想雖然來源于黑格爾,但是已經將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從黑格爾的融合中分離出來。最終完成了市民社會這一概念從政治層面與非政治層面的分離。
三、從市民社會到公民社會,經濟、政治之外的第三部分
Civil society一詞在上文中翻譯為市民社會,是因為它的使用者多強調這個詞匯的權利內涵。每個市民都是權利的主體,而憲法是市民權利的清單。市民是國家機器的締造者和操縱者,當國家機關損害市民合法權利時,市民可通過選票改造國家機器。法律只不過是對市民之間的交往慣例加以程序性的肯定,國家處于被動狀態。這一時期對civil society的認知與資產階級要求自由貿易、奪取政治權利是分不開的,是新興的資產階級與封建勢力相抗衡的體現。當資產階級奪取政權后,由于市民社會學說中缺少對市民權利的約束,逐漸凸顯出市民權利與國家權力之間的張力,國家與市民社會處于不斷膨脹狀態,導致整個社會關系的緊張。而從葛蘭西起,civil society逐漸變為執政的資產階級維護自身統治的學說,成為介于私人生活領域(市民社會)和國家(政治社會)之間的領域,成為經濟和政治之外的第三部分,此時更準確的譯法則為公民社會。因為此時civil society更加強調公民的義務,是一種權利與義務對等的責任社會。每個人自覺維護國家法律,并將道德視作法律有效實施的必要條件。公民把自己看做是國家的主人,對法律產生一種道德上的信仰,自己守法的同時要求他人守法,整個社會都將法律看做是對行為的約束。
葛蘭西的公民社會也可從黑格爾的市民社會中找到源頭。只是葛蘭西不像馬克思那樣強調其中的經濟部分,而是將著眼點落在民間組織上。這個民間組織就是知識分子活動的領域,主要包括政黨、工會、教會、學校和新聞屆等文化部門。這些在馬克思看來是上層建筑的領域,被葛蘭西單獨列出來并稱為公民社會。他說:“我們目前可以確定兩個上層建筑‘階層’,一個可稱作是公民社會……即通常稱作的民間組織的總和,另一個是‘政治社會’或‘國家’”{11}因此公民社會的提出是在從政治社會和市民社會的兩分法向政治社會、市民社會、公民社會三分法轉變的過程中產生的。此時公民社會中所涉及的是公共事務。
葛蘭西強調公民社會中的文化意義,他將公民社會界定為制定和傳播意識形態特別是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各種民間機構。教會、政黨、工會和新聞出版業等文化學術團體是解釋資本主義制度維護資產階級統治的工具。他將社會團體看作是公民社會的主體,誰控制了社會團體,誰就控制了公民社會,誰控制了公民社會進而就控制了資本主義。在《獄中札記》中,他指出能控制社會團體的最好工具就是大眾媒介。并就此批判了媒介的控制作用,提出了媒介霸權理論。
在法來克福學派第二任旗手哈貝馬斯看來,公民社會是獨立于國家和公共領域的私人領域,是國家和市民社會張力的結果,它雖不具有實體性,但卻真實存在。他將18世紀資產階級社會中出現的俱樂部、咖啡館、沙龍、雜志和報紙,看成是一個公眾討論公共問題、自由交往的公共領域。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一書中,他指出:“所謂‘公共領域’首先是指我們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務能夠形成。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公共領域的一部分由各種對話構成,在這些對話中,作為原子的個人聚到一起,形成了公眾。那時,他們既不是作為商業或專業人士來處理私人行為,也不是作為合法團體在接受國家官僚機構的法律規章的制約。當他們在非強制的情況下處理普遍利益問題的時候,公民們作為一個群體來行動,因此,這種行動具有這樣的保障,即他們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組合,可以自由地表達和公開他們的意見。當這個公眾表達達到較大規模時,這種交往需要一定的傳媒和影響的手段,今天,報紙、報刊和電視就是這樣的媒介。”{12}哈貝馬斯隨后指出大眾媒介通過在公共領域中設置議程,影響公眾對公共問題的判斷,進而產生了沉默的螺旋等社會惡果。批判了大眾媒介對公眾私人空間的擠占,使得公共領域淪為被媒介控制,聽命于統治者的半政治化空間。他呼吁重視公共領域的價值,重視非商業化、非政治化的公共領域,使人在自主的交往中重新發現人的價值。
美國學者柯郭和阿拉托將公共領域界定為介于經濟與國家之間的社會領域。將經濟領域徹底排除出公民社會。
至此,civil society的內涵已經經過了三次分離,即從野蠻到文明、政治到非政治、以及政治與經濟之外的部分。可以說civil society的內涵越來越精確。雖然范圍在變小,但是學者們都是站在發展civil society的立場上立說的,其所擔心的都是外部因素通過控制媒介而對公民社會產生不利影響。直到法團主義的興起,學者們開始從公民社會的內部來探尋制約其發展的因素,并要求對公民社會的發展加以約束和克制。
四、三次分離后的克制,法團主義的興起
除了上述學者外,就civil society的認識還需要提及法團主義。法團主義又可以被稱之為組合主義。它的基本假設是:把國家當做是公共利益的代表。他們反對自由主義學者將公民社會看做是自我組織、自我聯合、自我協調的可以有效保護公民個人權利并形成公共意見的領域。法團主義代表人schmitter認為,自由主義學者夸大了公民社會的正面作用,因為其中潛藏著沖突。在schmitter看來,不同的利益集團有自己的利益,當這些利益集結起來,互相競爭的時候,他們就有可能受到政治原則的支配。這個原則就可能離開所謂的公平競爭的經濟原則的軌道走向另一端。此外,一旦人們組織起來后,慢慢地就會發展為由領袖來控制所有成員的利益,而非領袖代表所有成員的利益。他們發現當一個組織恒定后,這個組織就趨向于保守。其利益將向組織的高層集中,最后組織的領導層獲利最大。并且組織成員易受到領袖政治目標、政治理想以及個人利益的左右,最后社會組織將不再代表個人的利益而最終淪為領導層控制社會的工具。所以如果公民社會沒有限制的發展的話,它可能鼓勵具有政治野心的人,由他們來控制利益集團和組織。所以他建議公民社會應向更中性的方向發展,應介于國家和私人之間。其基本作用是協調國家和私人團體的關系。
五、總結
從civil society內涵的流變中,可以看出其范圍是一個不斷縮小的過程,其發展是一個漸進理性的過程。人們從野蠻到文明的變化,從要求無限權利到對自身義務的認識,從外部制約發展到對內部制約的認識,都體現出civil society這一學說的成熟。
注釋:
①參見西塞羅.西塞羅三論.徐奕春譯.北京團結出版社,2007
②同{1}
③參見西塞羅.論共和國.李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
④參見西塞羅.論法律.王煥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⑤參見約翰·洛克著.政府論.豐俊功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
⑥同({5})
⑦參見約翰·洛克著.論宗教寬容.吳云貴譯.商務印書館,2009
⑧參見黑格爾著.法哲學原理.楊東柱,尹建軍,王哲編譯.北京出版社,2007
⑨參見黑格爾著.法哲學原理.楊東柱,尹建軍,王哲編譯.北京出版社,2007
⑩同⑨
{11}參見(意)安東尼奧.葛蘭西著.獄中札記.曹雷雨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12}參見(德)尤爾根.哈貝馬斯著.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汪暉,陳燕谷譯.北京三聯出版社,2005
參考文獻:
[1] 西塞羅.西塞羅三論.徐奕春譯.北京團結出版社,2007
[2] 西塞羅.論共和國.李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
[3] 西塞羅.論法律.王煥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 約翰·洛克著.政府論.豐俊功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
[5] 約翰·洛克著.論宗教寬容.吳云貴譯.商務印書館,2009
[6] 黑格爾著.法哲學原理.楊東柱,尹建軍,王哲編譯.北京出版社,2007
[7] 安東尼奧·葛蘭西著.獄中札記.曹雷雨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8] 尤爾根.哈貝馬斯著.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汪暉,陳燕谷譯,北京三聯出版社,2005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政治學研究院 湖北武漢 430000)
(責編: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