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讀金國泉的詩,需要一種環境,安靜且伴一壺濃茶。
金國泉是一個有才華的詩人。然而,能夠欣賞金國泉,需要一定的準備,讀一點西方現代美學或現代哲學。金國泉是屬于新世紀的這一代詩人,他在一個開放的時代,汲取各種新的思潮并在思考的狀態下進入詩歌;與之同理,金國泉的詩歌要讓讀者欣賞,也需要一種努力,讓哲學和詩歌終極意義的思考,若水墨一樣隱入詩篇,而呈現給讀者的應該是“有意味的詩歌”。正如一個名廚,應該對食材的營養成分以及在不同溫度下的化學變化充分掌握,但他擺在食客面前的是色、香、味的精彩呈現,而不是一份食物營養學說明書。
沒有哲學底色和哲理思考的詩篇,可以感性地進入讀者視野,如一杯白開水能解渴;有哲思的詩歌卻要努力避免教科書的鉛字味,像一杯濃茶,你說不清有多少茶多酚、氨基酸,卻能回味再三,清新沁人。中國新詩運動百年,特別是近四十年,其發展體現了中國詩人開放的視野與吸納新思想的勇氣。然而,也有那么一些混跡詩壇的寫作者,他們把現代主義的教科書,分行排列成長短句,用晦澀枯燥乏味的句子敗壞讀書的胃口。他們制造的是山寨版現代詩,“三無產品”——無才情、無詩意、無語感。
金國泉能讓我們一眼就把他和那些雖有名頭卻無才情的寫作者區別開來。他的詩歌有較成熟的中文功底,較好地掌握母語寫作技巧,不晦澀,有內在的節奏,并且努力將哲思化為可以感觸的意象。如詩作《斷橋》,將一個千百年詩人詠嘆的老風景,賦予了屬于金國泉的新意味:“我們都從她上面走了過去──/世界在后面/影子一半在湖里/一半在橋上/但影子沒有斷裂/影子只是暫時被彎曲或者拉長/與這橋一樣/斷裂只產生于我們的想像/產生于影子與事物之間的矛盾/矛盾產生謊言?/斷橋就像我們/在這千年的謊言之上站立/類似于一個符號/誰還去追問她最初的意義?//就像這西湖上空的風/一刻不停的風/將原來的內容吹走/只留下我們這些異鄉人/不斷地說笑/不斷地在她上面也在她下面投下影子/最后連影子也沒有/只剩下骨架一樣的斷橋/直挺挺地面對碧綠的岸柳/面對匆匆行走的人群”。在這里,原先賦予斷橋的愛情象征、悲劇色彩全都退隱了,呈現出金國泉的對景物意義的追問。這種追問在一個具體的風景與活動的畫面中推出,自然而為,不做作,不生澀。當然,要領會這種追問,對于讀者也是一種“事先張揚”的哲學提問,雖不是多數人都能領受和回答,但讀者與寫作者之間的籬柵被金國泉摘除了,這是去蔽之妙。
詩與哲學在精神上是同體的,然而呈現的是事物的兩端,抽象與具象,理性與情感。優秀的詩篇是在顯與隱之間,恰當地處理哲思與意象之間的關系,讓讀者在欣賞詩歌的過程中,完成從情感的接受升華為精神的領悟。金國泉的詩作《麻醉劑》就隱去了哲思的詠嘆,而在敘述一次手術的過程中,完成了對讀者的引領:“突然讓我從這個世界消失/醒來,世界已由上午/涂改為下午/這就是麻醉的作用?/還有什么藏在命運的背后/考驗我?/生命多么堅強!/那么細的一根塑管/類似于一根稻草/那么透明/一點一點的白色液體/輕輕一點/就將我從黑暗的井底牽回水面/是牽回來,無需拉拽/生命,似乎有了返回的道路?/還是那盞燈光/還是這些親人、老師和朋友/他們在我的周圍為我忙碌/為我微笑/被涂改的那個正午到哪去了?/它是否就是從我體內切除的/那個瘤?/切除一些多么重要/麻醉一會多么重要/……現在,生命又有了/疼痛,又有了/夢一般的思想/與兩小時前的我/居然重新嚴絲合縫”。在這里,生命意識與詩意存在并行,在一次手術的過程中,時間與世界同時消失,又再次“嚴絲合縫”的存在。所有的敘述都是自然而然地流淌,而那些思考與感動在不經意中,由詩人調動讀者,參與完成。不留痕跡,盡得意趣,應該點贊。
詩人何為?在當下世界,一切都數字化了,一切都條文化了,一切都程序化了。在這樣的世界里,沒有思想的人和流水線上生蛋的雞沒有兩樣。詩人不是革命家,在數字化、條文化和程序化的世界里,詩人在用語言改變著世界的表情。一個堅持寫詩的人,也就是一個拒絕同質化生存的抗爭者。這種抗爭是美學意義上的變革,給已經定格和模式化的世界賦予新的屬于個體的新形態。“長城內外,花兒遍地開放/那些丁香谷的丁香花/紅葉嶺的紅葉/一次次攀緣也仍然/像一個個絕緣體/就在它的左右平行地保持獨立”。這是詩人看到的長城,那些小花細草有著比長城更值得致敬的獨立精神。“老北京的胡同/我想 ? 應該也不是一本豎排著的線裝書/它強迫我們在閱讀時不斷點著頭/盡管我們的本意 ? 并非/對這個費解的繁體點頭致意”。胡同是個繁體字,這種解讀,說深夠深,說淺也淺,如同你也行走于胡同間。更妙的是一張照片在詩人筆下有了溫度:“那么多時光到哪去了?/只剩下這么一星/紙上的微笑/那么燦爛/但那么單薄/摸上去/它那么冷”。也許這就是一個隱喻,詩人何為?詩人就是讓歲月能觸摸,讓時間有溫度的人。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