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啟
一、“毛茸茸的現實”
我第一次讀到沙馬(1958~)的詩,是在《不解》詩歌年刊2006年號上,我看到他是“首屆不解詩歌獎”得主,這“首屆不解詩歌獎”得主當然不可小視。我翻看沙馬那24首詩,第一首《為了一些往事》便令我很驚訝:
為了一些往事,他用手
摸鏡子里的人。
他看見了許多舌頭
嗚嗚地叫。
女人,邏輯性,小野獸
這些毛茸茸的現實。
我心里想,沙馬年紀比我大,倒比我們有童心呢,這種沒頭沒腦地作詩方式,很像顧城(1956~1993)的風格。這末一句,實在很妙,很多人只把“現實”當石頭,誰去真正感受那“現實”,觸摸它紛繁、雜亂、刺激人的“毛茸茸”的質地呢?待到看第二首《觀念》:“一只鳥兒飛得有些亂/不像兩只鳥兒/兩只鳥兒也可能飛得/有些亂,但/不像一只鳥兒/那樣沒有邏輯性”,這里再次遇到“邏輯性”一詞,我想沙馬或許是想達到某種反諷的意圖,而“反諷”是詩歌中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或許是有意挑戰抒情詩的“邏輯性”。他的寫作,最大限度地剔除了語言在日常交際功能中的邏輯性,嘗試以一些并列、獨立的語詞、意象來組織詩句,喜歡以中間缺乏敘述鏈的感覺、想象和經驗來完成詩歌。這樣的寫作在文本上自然晦澀難懂,也缺乏通常的詩意之美,但收獲的卻是對現實的“本質直觀”,有對現實的現象學還原之效,常常使我們獲得許多詩歌寫作本身的趣味和對現實、世界的全新經驗。
二、“直覺即藝術”
沙馬年逾五十,博覽群書,閱讀視野廣闊,過去年代,寫作也曾“帶有濃郁的浪漫主義抒情”色彩。但約從1994年開始,他嘗試自我風格的突破與變化。這一自我轉型也對應于1993年左右當代中國文化上的那個顯著的轉型期。這種寫作的轉型主要是“觀念”的轉型,詩人、作家對世界的看法的“轉型”。在沙馬那里,也許他也體會到那個在既往文學秩序中作為“想象共同體”的那個“世界”的可疑與崩潰,他寧愿信賴生存的“非連續性和零散化”、“傾心于一個斷片世界”、相信克羅齊的“直覺即藝術”,相信“事物、語言和現象的片斷,被聚合在一起,會產生極大的揭示性力量”。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在《存在與時間》里對現象學有這樣一種看法:“它讓那顯現自身者,以自己顯現自身的方式,被從它自己那里看到。”當代學者闡釋說:“現象學是這樣一種研究,它讓你能夠看到現象自身顯現出來的東西,既不是你強加給現象的,又不是你有意無意克扣過的。”在“朝向事情本身”的意義上,沙馬也是一個在詩歌中的現象學實驗者:“詩歌應‘拒絕一切關于先驗中的觀念’。我認定一首好詩能擴張經驗的直覺性,抵達生存的本質。我有意識地使觀察的角度偏離常識,從而使我看到的東西顯得冷漠、孤僻、荒謬和似是而非。”“斷片”式的詩學追求表現為“注重詩的直接性、現實性,不要暗示、象征和隱喻”。這脫離了詩歌通常的制作方式和閱讀期待,沙馬的詩歌曾經受到讀者冷遇那是自然。詩歌在經受時代考驗時,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但這些對于一個思忖存在本真的思想者、寫作者而言又算得什么呢?這也是沙馬值得我敬佩的原因,他耐得住寂寞,忍受得住生存意義的退隱,以寫作來辨明自身、凸顯存在,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者——我相信他純粹是為了那隱身的“恒然長存者”而思、而寫。多年來他在生存的困境中堅持讀書、思想和寫作,今天的一點詩人名聲,至多也只是這個生涯對他的偶然回報。
三、不能忽略的生命“瞬間”
我喜歡沙馬一些在抒情上極為克制、在想象上極為冷靜、在語言上不矯飾的詩作。在這些詩作中,他對存在的“片斷”、生命的瞬間的把握非常純粹、非常直接,仿佛那個“恒然長存者”、那個瞬間再次凸顯出來,他使你獲得一種對現實的感覺,在這種感覺中,仿佛你在將沙馬的那個思想也思想了一遍。在詩作《天亮時》中,沙馬描述了一個“早晨”的關于“身體”的“瞬間”:
我常在天亮時懷疑自己的身體。
實際上身體是
一個概念,它先于
我對自身的認識。
從床上爬起來
就感到一只蟲鉆進身體
無論我開口或不開口
它都不會出來了。
我悶頭悶腦地走在街上
不理任何人
惶惶不安。一只蛆蟲
周游我的全身,難受時我就
躲在廣告后面
說些自言自語的話
一開口就發出了異味。
有人建議我打開
一扇窗子,做深呼吸
一個勁兒喝水
大聲唱歌
不停地搖頭
或者看看黑格爾的書
換一個眼光看問題
這些叫我茫然。早晨
是個瞬間,我能忽略這個瞬間嗎?
這是關于一個早晨對自我身體的思忖,沙馬在這里盡量客觀地描述生命中發生的感覺、事件、畫面,讓這些感覺、事件、畫面的斷片來言說那個關于“身體”的突如其來的疑惑,和對那個清晨“瞬間”在意識上的真實感。人在某些瞬間對意義匱乏的現實和失去根源的世界的懷疑,是許多話語所不能拯救的,無論是“黑格爾”還是其他什么“眼光”。若按照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的說法,“一件藝術作品是恢復失去的時光的唯一手段”,那么,沙馬在這首詩里復得了屬于他的那個早晨,那個“天亮時”的一個瞬間。
四、存在與存在者的思忖
在另一首詩里,沙馬再次呈現出他用詩歌思忖存在的品質:
個人活著的形式
與存在是兩回事。
就像你把眼光放在
一條蛇身上
它滑溜一下
就消失了。
就像兩個盲人
在一個叉口
分開了,就像
我對自己曾丟失的
東西茫然無知。
(《個人的形式》)
我想博學的沙馬一定知道哲學家所說的那個“存在”——這個所指不是“存在者”,它是一切“存在者”的源頭與意義。現代人的悲劇正在于忘卻了存在,而去崇拜那必有一死或短存的存在者,把存在者當作存在本身。但“存在決不是存在者”,這也是海德格爾為什么說“我們把靠詞語的意義去神思存在視為詩的本質”,這個“詩的本質”對于現代人來說太重要了。在此意義上,我覺得沙馬作為一個現代個體生存的人,是本真的,他在感受著“活著的形式”與“存在”的分裂;而作為一個藝術作品的制作者,他是那種“本質”意義上的詩人,他在思忖那隱身的“存在”。他的言說以感覺、經驗和想象為材料,在意象化的語詞(滑溜而過的“蛇”、擦肩而過的“盲人”)中展開,他通過他的詞語將自身與那不脛而走的“恒然長存者”牽連起來,雖然生存之根基已經消隱,但詩人還不至于是徹底的無根之飄泊。
沙馬似乎不是高產的詩人,但還是有一批詩作值得一讀,像《沉默》、《沿黑夜走來》、《心境》、《上了船》、《我的做法跟你不同》、《差異》、《很多時候我是不說話的》等,其中都有不少閃光之處。當代詩人以沙馬這種“斷片”、客觀、常常“拒絕隱喻”、哲思的方式寫作的,也不算少數,僅在湖北,我知道就有詩人槐樹和黃沙子。這兩位也寫出了不少優秀之作,和槐樹喜歡在詩歌中對生存作哲思性的“客觀”觀察相比,沙馬的詩多了一種“毛茸茸的現實”感覺,顯得圓潤一些,其詩歌對存在的那種深度思忖也明晰可見。
五、當下詩人的處境與應對
這些當然是沙馬的出眾之處,但從我個人對當下詩人處境的理解和對現代詩歌的期待來看,我覺得沙馬在詩歌寫作上,還可以有一次“觀念”上的轉型。沙馬等人這樣的寫作方式,固然有他們自身在世界觀、認識論方面的偏愛,但也不可忽視特定的歷史境況對知識分子的影響,沙馬的自白也許是有代表性的:“我敬畏那些大師們游刃自如地駕馭他所處的時代,準確地把握時代的脈搏,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所描寫的不是生活實際如何,而是生活應該如何。可我面對自身的時代卻感到恐懼和茫然,對宏大場景和事件的‘失語’,對自己所處社會中的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的疑慮,使我選擇了小心翼翼地走自己的路。這么多年來,我孤獨、沉默、疲憊而固執地走著一條偏僻的路。”
沙馬的詩作確實有許多個人化的品質,他的寫作已經有非常堅實的質地,但其個人視野、經驗層面、感覺和想象方式,還需對現實和世界開放。無論是詩人和詩歌的層面,我都希望當代的詩歌寫作者與現實和世界有一種對話和互動的關系,而不僅是個人單向地朝存在深處孤獨的挺進,發出許多歷代思考者說濫了的“虛無”、“荒誕”但于事無補的囈語。在這個意義上,我近期閱讀的沙馬詩作中,我最喜歡《理智之年》,此詩在他的詩作中篇幅算長的,但我看中的不是篇幅,而是他在詩中試圖敘述一種個人生活史,在橫向的生活觀察中有縱向的個人歷史。這樣的詩作在經驗、感覺和想象上它顯得向現實和世界開放。在個人經驗中,有社會、歷史的典型性、象征性勾勒,有對現實、世界的諧謔性的敘述:
……
我到了理智之年,身體被打開過兩次
(醫生沒說拿走什么,又放進什么)
使我喪失了好的感受力,老想著天氣
會繼續壞下去,壞下去的。每天一覺醒來
不知干些什么,在房間里兜圈子
大聲地叫,把煙蒂,臟襪子,耳機套子
果皮,唇油膏和廢棄的電話線扔出窗外。
不像我叔伯活得精神充實,年輕時
在衛生間的坐便器上讀完了《哥達綱領批判》
懷念毛澤東時代,一分為二看問題
說世界是物質的世界。(物質在這里表現為震動著的空氣層,聲音即語言,意識注定在里面受到糾纏)
我不與他理論。人過了中年就是一只蛆蟲了
不知疲倦地朝有縫隙的地方爬動
直到周圍彌漫起樟腦丸的氣味才感到
生活有多么大的偶然性。
令人不安的是他知道我的過去
喝了酒就嘲笑我,說我的內心不是
一天的星星,而是一個大糞坑
他的舌頭在嘴里不停地轉動越說越迷糊:
比如孔雀開屏,開得夸張
比如將魚說成人類的祖先,避免提到春天和貓(不含語言和它所描述的東西)
噢,人類,不過是一個動物學家的夢。
……
在這樣一個敘述結構和想象場域中,詩人其實更有想象和言說的自由,詩歌也容易得詩所應有的敘述節奏、聲音節奏和結構上的特征。這樣的詩歌美學在那種“斷片”式或即興式的寫作中是難以完成的。《理智之年》里的經驗、趣味、思想是豐富的,多層面的,我不敢說這是一首偉大之作,但在沙馬的作品中,它有啟示未來的意義。
(注:由于篇幅的限制,本文有刪節)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