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一只長頸鹿

尼可拉斯·布克斯、多米尼克·斯塔夫斯基

我們在谷歌中搜索了您的名字，結果出來了幾十條謀殺恐嚇。

這我知道。他們說知道我住在哪里，威脅要屠殺我和我的家人，就連我的兒子也被他們罵了。幾天內我們一共收到了4萬封郵件，真是太可怕了。

在因特網上，超過12.5萬人要求解雇你。這事過去一年了，新的簽字請愿者仍然層出不窮。

是的，特別是英國人和美國人，有些人那之前根本不知道丹麥在哪里。全世界有65億人，要搜集到12.5萬人的簽名并不是難事。這些人也無法決定我的工作去留，很多專家和大部分丹麥人都支持我。

在這場網絡請愿中，有人寫道：霍爾斯特先生，你該被人用和那只可憐的長頸鹿同樣的方式殺死。

可笑的是：殺死動物是幾萬年前人類的決定，那時我們的祖先正過渡到吃肉的飲食習慣。直到今天我們仍在吃肉，可能在接下來500年亦如是。我們認定：只要有意義，是可以殺死動物的。而對馬里烏斯而言，這個意義是存在的。

您不能理解那些批評者嗎？

我理解。有些人認為，自然界的運行方式和迪士尼電影中一樣。不是每天都和自然界打交道的人，無法理智地看待自然界。大眼睛、長睫毛的馬里烏斯很漂亮，很適合迪士尼世界中所有動物都很友善的形象。但是事實并不是這樣。馬里烏斯已經開始和它的父親干架了，兩者打得很兇。它兩歲了，是時候和父母分開了，因此我們要么必須將馬里烏斯送往另一個動物園，要么必須殺掉它。

肯定有愿意接收它的動物園吧？

是的，一家英國動物園。但是那里有馬里烏斯的一個異父（母）兄弟。一個飼養項目監控著歐洲動物園網紋長頸鹿的總量，一共130只，整個歐洲和馬里烏斯基因相似的長頸鹿數量太多了，沒有它的位置。

這項目聽起來真是無情。

不。以前每個動物園都會爭取自己的動物數量，而現在我們共同爭取維持一個物種的存在和多樣性。如今像馬里烏斯這樣的網紋長頸鹿不是瀕危動物，但是我們必須表現得它是。我們必須保證它們的基因能夠傳遞下去。我是整個歐洲飼養項目的負責人，我們知道，哪些長頸鹿之間有親緣關系，哪些有哪種疾病。一個軟件按照基因因素對此進行了排序，告訴我們哪只雄長頸鹿和哪只雌長頸鹿交配最好，而馬里烏斯處于很末端的位置。

為何您不干脆給它絕育呢？

就算是絕育的動物也會占據其它動物的位置。

那它究竟為何要出生？

我們想給予動物盡可能接近大自然的生活，而這自然也包括生育后代。三四十年前很多動物被關在小籠子里，活動范圍非常有限，由于無聊，它們中的很多都出現了行為障礙。因此，為保持健康的生活，動物們需要挑戰。

動物園中的挑戰？

是的。我們已經剝奪了它們在天敵前逃跑的可能性，它們也無需自己尋找食物。我們不能再把它們現在還擁有的權利也奪走了，比如說養大自己的孩子，全天24小時陪伴自己的后代，照顧它們兩三年。如果我們剝奪了它們的這項權利，才是對它們真正的傷害。而動物避孕藥并非沒有風險，它在動物身上會產生比人類更大的副作用。有些動物可能永久不孕，即使不再吃藥了也無法恢復。

一再奪走并殺死一只雌長頸鹿的孩子，就不是傷害它了？

這時小長頸鹿本來也是要離開父母了，而且動物都生活在“現在時”中，對長壽和短命沒有概念。我們的責任是，讓這些動物每天都生活得很好，而當它們死去時，也是無痛苦的死亡。

您是生死大師。

不只是我，其實所有人都是。我們在動物園所做的，實際上每天都會發生成千上萬次。獵人會射殺小鹿，澳大利亞獵人也會射殺袋鼠，因為他們無法飼養所有的動物，必須將之控制在一定的數目內。動物園也一樣。在非洲，有些動物園甚至要射殺大象，因為太多大象踐踏樹木，會摧毀它們自己生活的空間。我們必須理解，為了維持一個種族的存活，有時也必須殺戮。

德國的動物園園長們說，他們從來沒有殺死過一只年輕的長頸鹿。

我堅持認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動物園都曾殺死過一只所謂的“多余動物”。

但是他們卻隱瞞不提？

有可能。我認為我們必須誠實。我們在哥本哈根每年喂養30到40頭動物園動物，比如羚羊、山羊、斑馬。因此對于這只長頸鹿引發的如此大的騷亂，我們感到很吃驚。

很多人認為，在孩子們面前掏空長頸鹿的內臟，展示其心臟，然后將之喂食獅子，這個過程太過殘暴。

當我們決定這樣做之后，也應該公開去做。因為在解剖時公眾可以學習到很多知識。在3個小時的解剖過程中，獸醫向人們講述為何長頸鹿的心臟重12公斤，是人類心臟重量的40倍——這是因為只有這樣，血液才可以送到5米高的頭部。我們也獲得了解密死亡的機會，向人們展示，死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但是動物園并不是自然界。

不是，但是我們想盡可能展示這些動物在自然界中的真實面貌。難道您想讓我們和美國的一些動物園一樣用貓食喂獅子，以免嚇壞孩子們的小心臟嗎？這些動物需要咀嚼真正的皮肉和骨頭，否則會牙齒脫落，下顎發炎。我們也在圍場邊的信息欄中寫明我們是如何喂養這些肉食動物的。公開這一切究竟犯了什么錯？

說話如此理性的您愛動物嗎？

我為一切動物著迷，不管是一只蚯蚓，一只長頸鹿還是一頭大象。這些生物能完美適應自己的生活環境，長頸鹿在5米高的空間俯視，蚯蚓則在地下生活。這是充滿寓言意義的。我讀到的第一本關于動物行為的書，講述的是蟲子。我狼吞虎咽地讀完了它，開始了我與動物的情緣。

您也喜歡馬里烏斯嗎？

我像愛所有動物一樣愛它，和愛一只老鼠一樣。我覺得動物園的動物很迷人，但是我也時刻琢磨著要如何維持它們的存在，以便我的曾孫還能看到它們。

激發民眾熱愛動物的情緒，也是動物園的目標之一。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您給人們看長頸鹿，他們對它有了感情，然后您又殺死了它。

人們得對動物存有敬意，但是也不能為它們賦予人性。很多動物電影中，動物喊著爸爸媽媽，有自己的名字，這是非常危險的。

為何危險？

我們為動物賦予人性，就意味著不再承認它們的真實生活，比如血腥的狩獵和弱肉強食的戰斗。

那為何馬里烏斯有個名字呢？

問得好。原則上我是反對給動物起名字的，但是對于少數動物而言，我們必須接受它們有個名字的事實。例如一頭在這里生活了50年的大象，能夠和游客建立起一種特殊的紐帶關系。但是我們并不會為它們起人類的名字，例如其中一頭大象名叫考索，這是泰國一家國家森林公園的名字。

那馬里烏斯呢？

這個名字是護理員取的。他們要照顧8只長頸鹿，必須區分他們，叫A、B、C這樣的名字不太方便，于是就叫了馬里烏斯。

克努特這個名字您還有印象嗎？它是來自柏林動物園的北極熊，幾年前吸引了眾多游客。

當然記得。柏林的同行們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但是在我看來，他們當時做得有點過分了：克努特如同一個毛絨玩具一樣出現在公眾面前。北極熊是野生動物，也應該這樣被對待。最近在美國的一家動物園中，一只美洲豹死了，動物園發了一條訃告：我們的思念與你同在。而這并不是我所說的敬意。

您認為動物園里的日常應該盡可能和大自然中相似，那么您為何不把“多余動物”活著扔進獅子區呢？

對我來說這在道德上是錯誤的，因為自然界中每個動物都有逃跑的權利。例如獅子每捕獵15次才能成功一次。而在動物園中，動物們沒有逃跑的機會，因為這里有圍欄。羚羊要經歷無路可逃的生命最后時刻，而獅子也學不到什么，因為這根本不是真正的狩獵。

您也會將一只大猩猩幼崽喂食獅子嗎？

是的，為什么不呢？只是我們還沒到那一步。如果我們在接下來20年內將大猩猩的飼養發展到有了多余大猩猩的程度，那么為了維持健康的動物數量，我們也會這樣做。

您這樣回答，又會收到很多新郵件的。

是的，但是重要的是：我們的界限在哪里？哪些動物不應該被殺死？大部分人認為殺掉昆蟲、魚和雞沒有問題。豬一般也沒問題，因為我們將之視為一種家畜。馬則不是特別清楚。如果這匹馬有條紋，也就是一匹斑馬，就很難認為它能被殺死了。然后是長頸鹿，對此的反應我是見識到了。然后是大象，這就更難了。最后是猩猩。有些人說：人絕不能殺猩猩。但是為何不呢？有些人說：它們和人類關系太近了。但是其它與猩猩有近親關系的猴子種類又該如何呢？其它與這些猴子種類有近親關系的食肉動物呢？這樣一直問下去，最后可以到達蟑螂。只有一條界限是明確的：那就是人類和其它動物的界限。

但是猴子有意識，這能將它和其它動物區分開來。

猴子和我們同屬靈長目，但是它們的意識和我們的并不相同。怎樣才能確定我們能殺掉什么，不能殺掉什么？依據智力、外表、意識？

這聽起來太極端了！沒有任何一家其他動物園會公開宣布將大猩猩做飼料投喂其他動物。

我知道這頗具爭議。10多年前我們對一頭七八歲的雄性黑猩猩實施了安樂死。它開始反抗它的父親，而在野生環境中，這頭黑猩猩會被排除在族群之外。我們有兩年都沒有為它找到新動物園，但又不得不將它隔離起來，以免摧毀整個黑猩猩族群。黑猩猩是社會性動物，將它孤立起來，會讓它無比痛苦。因此我們對它說：“你曾過著好日子。”然后我們用麻醉劑殺死了它，將之制成標本，放進了博物館。

好日子？動物園中會有好日子？

當然。我們不能問動物過得好不好，但是我想它們過得不錯。我們會研究它們的行為：正常嗎？有攻擊性嗎？會避免去它們園區的某個區域嗎？

一頭獅子一直來回走動意味著什么？

這是一個信號，說明有地方不對勁。它借助這種行為釋放出不同的荷爾蒙為自己創造幸福感，因為如果沒有這些荷爾蒙，它將無法忍受現狀。比如我們得到了兩頭來自荷蘭的大象，其中一頭有時會搖頭晃腦數分鐘。這個習慣已經很難去除了，我們得付出極大努力盡量減少其出現的次數。

對于動物而言，動物園是否如同監獄一樣？

很遺憾仍然有像監獄一樣的動物園。我曾去過一家剛果動物園，園內擺放著成排的籠子，骯臟而黑暗，飼料也很糟糕。游客給黑猩猩香煙，那些可憐的黑猩猩就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抽著煙。但是也有很多好動物園。

您的動物園也不可能提供熱帶稀樹大草原那么大的地盤。

動物園永遠不可能足夠好，我們在不斷改善它的條件，但是地盤大小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大自然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自由。大自然也有界限，氣味界限、林區界限等等。此外，動物們從A到達B，只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例如尋找伴侶、飲水和食物。這個區域被稱為動物的“活動范圍”。一個地區的生存條件越好，動物的活動范圍就越小。

有些動物園使用抗抑郁藥，以保證游客每天都能看到歡天喜地的動物們。這是真的嗎？

我讀到過這樣的報道，但不知道現在這種做法有多流行。我想，尊重動物的人都不會這樣做。

您養了寵物嗎？

一條狗。

它有名字嗎？

巴斯提。

也有人叫這個名字。

是的，它已經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了，因此我們一致認為它需要個名字。而動物園動物不是這樣的。它們是野生動物，也必須保持野生動物的驕傲。而且，相信我，在我們家，巴斯提不能上床睡覺。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