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1924年9月15日,在搬入宮門口西三條21號新居不到四個月的時候,魯迅寫了后來出版的散文詩集《野草》中的第一篇《秋夜》。開首第一段就是:“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秋夜》后來被編入中學語文課本,“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個奇特的句式給所有的中國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實際上,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魯迅的學生許欽文就在回憶魯迅的文章中說:“‘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已成為大家愛頌的句子。”(許欽文《在老虎尾巴》)
魯迅搬入西三條那年的冬天,年輕的李霽野在同樣年輕的小學同學張目寒的帶領下去看早就崇拜的魯迅先生,在漫長的聊天中,魯迅告訴他們說:“他的文章里找不出兩樣東西,一是戀愛,一是自然。”(李霽野《憶魯迅先生》)在魯迅的文章中,對魯迅說的“自然”即現實環境中的風景的描寫,大家熟知的只有兩處,一個是《〈吶喊〉自序》中那個“S會館“里曾經“縊死過一個女人”的槐樹,另一個就是西三條21號院后墻外的兩株棗樹。但令人遺憾的是,這兩處地方的槐樹和棗樹都在不知道什么時候的時候就消失了。這兩處早已不在場的風景都在北京的西城,距離并不遠。幾十年來,無數慕名參觀紹興會館和魯迅博物館的游人,在走進著名的“槐樹院”和“西三條21號院”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尋覓那個在腦海深處貯藏許久的大槐樹和兩株棗樹。當他們得知大槐樹和兩株棗樹早已不復存在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會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惋惜和嘆息。在得知這個令人掃興的事實時,大多數人都會無可奈何地表示接受。畢竟,樹木也是生命,也有生老病死。但有的人對這個事實難以接受甚至表現出痛苦和憤怒。畢竟,槐樹和棗樹不是什么珍稀植物,而是北京的常見樹種。在北京老城區的四合院中和胡同邊上,到處都可以看見百年樹齡的老槐樹和老棗樹。為什么偏偏消失的是魯迅先生看見的那兩株棗樹?
四五年前,一位外地的魯迅迷潘衛華先生在第一次訪問魯迅故居并得知那兩棵棗樹“早已枯死多年”后,就曾經“痛心疾首,扼腕嘆息”,在此之后,三番五次的專程到北京,研究和考證魯迅在《秋夜》中所寫的兩株棗樹,最后寫出了很長的文章《誰動了魯迅故居的棗樹?》。在這篇文章中,潘先生得出的結論是:“我要大聲地告訴人們,先生筆下的那兩株棗樹并沒有枯死,它們仍然健在!仍在倔強而茂盛地生長著。”得出這個結論的過程是,當潘先生躑躅在魯迅故居后小院時:“回頭望去時,分明有兩株高大的棗樹,映入我的眼簾。一株位于前園的西墻外,一株位于過道的西墻外。‘那最直最長的幾枝’,分明正‘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潘先生發現的兩棵棗樹,一棵位于從前院通往后院的夾道,另一棵位于故居的西鄰院,當年住在這里的是曾經幫助過魯迅的姓白的木匠。這兩棵棗樹的確是潘先生請植物學專家論證過的“樹齡至少應在百年以上”的老樹。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每年都會在大棗成熟的時節上樹打棗吃,當然不會不知道這兩棵棗樹的存在。當然,把這兩棵棗樹當作是魯迅看到的“兩株棗樹”的并不只有潘先生一人。魯迅博物館的老專家葉淑穗就曾經發現,2013年6月23日《北京晚報》上的一篇文章《北京名人故居中的古樹》,也同潘先生一樣把這兩棵活著的棗樹當作是《秋夜》中的兩株棗樹。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同時,《河北日報》的記者原付川先生(他前些日子來魯迅博物館采訪魯迅收藏正定隆興寺觀音像的事情)還打來電話,詢問《秋夜》中的那兩株棗樹到底是不是現在院子里的這兩棵棗樹。實際上,故居前后院夾道里的這棵棗樹的確引人注意。早在1949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紀念日也是魯迅故居對外開放的第一天,《人民日報》就發表了記者柏生的文章《訪魯迅故居》,文中寫道:“大門里是一個小而雅致的院子。院子當中有一株棗樹,在前院通往后院的門外墻角邊還有一株棗樹。1924年,魯迅先生在這所屋子寫了《秋夜》一文,提到在他的后園墻外有兩株棗樹。所以這兩株棗樹是很令人注意的。它們端莊地矗立著,它們的枝干仍像往日一樣地刺向天空。”文里所說的院子里的一棵棗樹大概也是魯迅先生搬來之前就有的,因為,1925年初,作家章衣萍的年輕妻子吳曙天第一次來這個新落成不久的小院訪問魯迅,在隨后發表的文章中就提到“院里有一棵棗樹,是落了葉子的。”(《訪魯迅先生——斷片的回憶》)很顯然,當時,魯迅故居院子里還沒有現在枝繁葉茂的魯迅在1925年4月親自栽種的丁香樹。這棵在前院更顯眼位置栽種的棗樹,魯迅故居上年歲的工作人員也是見過的,當然,也在不知道什么時候的時候死掉了。關于北京人的愛在院子里種棗樹,郁達夫的一篇文章《回憶魯迅》也可以為證。1923年魯迅從八道灣11號搬到西四磚塔胡同61號租房居住的時候,郁達夫在這一年的冬天正在北京大學做經濟學教授,有一天去看魯迅,就發現:“一個三四丈寬的小院子,院子里長著三四棵棗樹。”現在,如果你去魯迅博物館外西二環路邊上的街邊公園轉一轉,就會發現許多棵比魯迅故居院子里的棗樹還要粗大的老棗樹,這些棗樹肯定也是原來的四合院拆遷后保留下來的。
但是,所有的這些棗樹都不是魯迅在《秋夜》中所看到的棗樹,那兩棵棗樹的確是在很早的時候就沒有了。
的確如葉淑穗所說:“這兩株棗樹,解放前已經枯死。1956年10月魯迅博物館建館后幾經補種,均未成活。現今從魯迅故居后院的墻外,已看不見這兩株棗樹了。”(葉淑穗《〈秋夜〉中的兩株棗樹》)就在《人民日報》記者柏生的文章中,也寫到了這兩株棗樹:“有人問起后院墻外的兩株棗樹,現在已經看不見了,許先生用腳踢著一根已經干枯了的棗樹根說:‘這里原有一株棗樹,不知后來被誰鋸掉了。’我們已經看不見魯迅先生所說的那些野草,更看不見小紅花在那里做夢了。”(柏生《訪魯迅先生》)文里的“許先生”就是許廣平,解放后擔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副秘書長,在百忙當中積極進行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北京和上海兩地魯迅舊居的整理和對外開放。兩地舊居中的許多事情,她都是當事者和見證者。1950年3月,許廣平把宮門口西三條21號魯迅舊居和全部魯迅遺物捐獻給國家,文化部文物局給她頒發了“褒獎狀”。5月,文物局派人去故居進行文物清點工作,許廣平親自指導。在清點工作的最后一天,許廣平說到了這兩棵棗樹:“最后,她無限深情地來到了后園,仰望著后墻,良久,她說:‘很可惜那兩棵棗樹沒有了,1946年我來時,就沒有了。當年,我們在‘老虎尾巴’與魯迅先生談話時,確實看見墻外的這兩棵棗樹。’矯庸也補充說:‘觀眾中不少人都問這兩棵棗樹到哪里去了?”(羅歌《我要把一切還給魯迅》)這里說的“看見”墻外的兩棵棗樹的“當年”,應該是1925年,從這年的4月,許廣平開始和魯迅通信,12日,許廣平第一次到魯迅家探訪。許廣平肯定在此之前已經看過了魯迅在幾個月前發表在《語絲》上的《秋夜》,因此,在16日許廣平給魯迅的信中說:“‘尊府’居然探檢過了!歸來后的印象,是覺得熄滅了通紅的燈光,坐在那間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是時而聽雨聲的淅瀝,時而窺月光的清幽,當棗樹發葉結實的時候,則領略它微風振枝,熟果墜地,還有雞聲喔喔,四時不絕。”
不知道是許廣平的這次清點工作中對兩棵不在現場的棗樹的觀望發生了作用,還是故居管理員矯庸對不少觀眾“都問這兩棵棗樹到哪里去了”的重視,總之是在這不久,故居后院院墻外就補種上了兩棵棗樹。魯迅博物館前副館長王士菁回憶自己1951年7月第一次參觀魯迅故居時說:“故居前院的丁香是魯迅手植的,后院的一簇簇叢生在井邊的刺梅也是魯迅親自買來的,墻外兩棵生長在鄰家院內的棗樹,那是后來補栽的。”(王士菁《雜憶》)但顯然是這次補栽并沒有成功,因為,根據葉淑穗和魯迅博物館當年的記載,都說明在1956年魯迅博物館建館的過程中又補栽過一次,但根據當年的記者孫世鎧的在1956年10月19日魯迅博物館開館前的報道,這次補栽的兩棵棗樹中的一棵還是沒有成活:“文中所指的棗樹早已被鄰人砍去,1956年又補種了兩株(一株已死,現剩一株)恢復了往日的情景。”(孫世鎧《魯迅在北京住過的地方》)不知道這次補種之后是否又曾補種,但根據曹聚仁編輯的《魯迅年譜》,可以肯定的是到十年后的1966年,這里仍然生長著兩棵補種的棗樹。在《魯迅年譜》中,編者說:“編者最近去看了一回,那兩株棗樹,原已砍去了,而今又補種出來了。”(曹聚仁《魯迅年譜》)至于后來這兩株棗樹是什么時候怎么沒有的,就沒有說法了。
幾十年來,人們對找到散文詩《秋夜》中所描述的兩株棗樹的對應原物的審美沖動一直沒有消停。最近幾年,魯迅博物館圍繞魯迅故居風貌復原的話題,不斷產生再次在原址補栽《秋夜》中兩株棗樹的想法。但到了時過境遷的今日,補栽的意義其實并不大。即使有兩棵年輕的棗樹生長在原來的地方,也早已經不是當年許廣平他們看到的棗樹,更不是魯迅在那個秋夜看到的那兩株棗樹了。
其實,在魯迅故居周圍的各個地方并不缺少棗樹,但“野渡無人舟自橫”,并沒有人對這些普通的自然物多看上幾眼,更不會產生文化的聯想。魯迅所看到的那兩棵棗樹本來也只是普通的棗樹,只是因為魯迅把它納入到了自己的主觀觀照和意義框架中,才讓它們產生了符號的動能和象征的意義。
當然,如果那兩株魯迅觀照過的棗樹還在的話,它們肯定也不是普通的自然物,而是充滿意義的符號。只是,由于符號和意義之間距離遙遠,我們普通人對它的欣賞,不一定能夠解讀出魯迅所說的“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經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倒是上世紀70年代,在沒有了實物的情況下,畫家周元亮、陸燕生等根據魯迅作品創作的畫作《秋夜》等中的棗樹,更接近魯迅所看到的那兩株棗樹。
其實,那兩株棗樹在魯迅寫完《秋夜》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雖然不在現場,但當許廣平和所有來魯迅故居參觀的人們,在后院向后墻外眺望的時候,腦海中分明涌現出兩株桀驁不訓、冷硬不屈、和其它在場的棗樹迥然不同的棗樹。正因為不在現場,才讓人們幾十年來持續不斷地對它述說和描繪,以填補兩株缺席的棗樹所留下的空白。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
那兩株棗樹其實沒有死,它們就在那兒——在魯迅的《秋夜》中——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