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花
2014年,趙海寬獲得當年中國金融學科終身成就獎,評委會如是評價他:
“大事必作于細,難事必作于易”,他以他的嚴謹執著,熱愛著學術研究;他以他的大膽創新,倡導著體制改革;他以他的求真務實精神,投身于金融工作的實踐探索;“無聲潤物三春雨,有志育才一代功”,他以他的孜孜不倦精神,熱心于金融教育,收獲了桃李天下的碩果。他以縝密、清晰而理性的分析,發出大膽、鮮明而堅定的改革倡議,為推動我國經濟金融改革發揮著一己之力。
1979年,我國改革開放起步。改革初期,舊的經濟秩序被打破,新的經濟秩序尚未建立,因而,那也是一段充滿矛盾、沖突和激情的時期。經濟體制改革釋放了經濟主體長期以來一直被壓抑著的活力。當時,在經濟建設上人們的內心都存在大干快上的愿望,但是由于經濟主體的自我約束機制尚未建立,所以一旦放開,我國很快便出現了固定資產投資規模過大和消費基金過快增長的現象,并直接導致了多輪通貨膨脹的發生。從1979年改革開放開始到1993年,我國共先后出現四次通貨膨脹,我國經濟發展陷入“通貨膨脹——治理通貨膨脹——再次通貨膨脹”的循環,每次通貨膨脹短則一兩年,長則三四年,再加上治理通貨膨脹的時間,這一時期我國經濟基本上是在通貨膨脹的影響之下發展的。因此,如何認識通貨膨脹,如何應對通貨膨脹,便成為那時理論界討論甚至爭論的焦點。
其時,趙海寬擔任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研究所所長,金融研究所的基本任務之一便是進行金融理論研究,通貨膨脹、貨幣政策自然就成為趙海寬的重點研究課題。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圍繞著對通貨膨脹的認識,在一些經濟學家中,曾經流行著“通貨膨脹無害”論(或稱為“通貨膨脹有益”論),這一觀點源自于西方,他們從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實踐出發,認為慢性通貨膨脹可以發揮強制儲蓄的作用,增加國家建設資金。針對這一觀點,趙海寬先后于《人民日報》《經濟研究》《中國金融》等報刊上發表了《評“通貨膨脹無害”論》《慢性通貨膨脹不適合我國情況》《必須堅持穩定貨幣的政策》等文章。在這些文章中,他鮮明而堅定地提出通貨膨脹不是無害而是非常有害,因而要加倍警惕通貨膨脹的沖擊。他從實踐中觀察到,通貨膨脹造成物資畸形分配,使社會物資不能充分利用,并通過虛假增大社會需求,造成經濟結構失衡,同時也使得勞動者的實際收入下降,挫傷了勞動者的積極性,因而對經濟發展產生極大的消極影響。他還深入分析了我國經濟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的根本區別,認為如果我國也實行慢性通貨膨脹政策,“則這種政策曾對資本主義國家帶來的不良后果必然發生,而對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發生過的那種推動作用不可能出現”。進而一步,他更認為,只有實現幣值穩定,才能真正合理分配和充分使用社會物資,更多地集中建設資金,減少經濟發展的波動,保證我國經濟持續快速發展。
在不斷出現和不斷治理通貨膨脹的過程中,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步伐也在加快。在1992年黨的十四大提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后,我國銀行在市場經濟體制下應該實行怎樣的貨幣政策,又成為理論界爭議的一大熱點問題。爭論的焦點是:貨幣政策應該實行雙重目標,抑或單一目標?支持貨幣政策實行雙重目標的人認為,貨幣政策既要支持經濟發展,又要促進幣值穩定,二者可以并存,因為一般的通貨膨脹對經濟發展不但無害,而且有利。趙海寬基于對于通貨膨脹“非常有害”的認識,則堅定地主張,我國應把穩定幣值作為貨幣政策的單一目標。他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貨幣政策》一文中清晰地闡明:穩定幣值是貨幣政策的直接目標,發展經濟是貨幣政策的更高一層的目標,只有實現了第一層次的目標,才能更好地實現第二層次的目標。
這場圍繞著通貨膨脹以及貨幣政策目標的討論,時間上最持久,而意義又極為重大深遠。后來客觀事實的發展便給予了有力的證明,1995年頒布實施的《中國人民銀行法》中明確規定,我國現行貨幣政策目標應當是“保持貨幣幣值穩定,并以此促進經濟增長”。十分明顯,單一貨幣政策目標的確定,便是這場理論界大探討的結果。
適應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需要,我國的金融體制改革也在步步地推進。從1984年起,中國人民銀行開始專門行使中央銀行職能,工商信貸業務從其中分離出來,成立了工商銀行,與1979年恢復的農業銀行、中國銀行、中國人民建設銀行一起,形成我國四大專業銀行,一個以人民銀行為領導核心、專業銀行為主體、其他金融機構為補充的金融體系得以完整地建立起來。
四大專業銀行成立后,銀行的業務范圍不斷拓展,從只能發放流動資金貸款,到開始發放固定資產貸款、科技貸款,甚至還辦理了信托投資業務、證券買賣業務等,專業銀行在國民經濟中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同時,由于多年來的政企不分所帶來的弊病也于此時開始顯現出來,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大量不良貸款的積累和增加,以及商業銀行整體上缺乏創新活力和競爭力。
那么,專業銀行應該如何向前發展,也便成了上世紀90年代我國金融改革的重要議題。1998年的《經濟研究》第1期,一篇署名為“肖見”的文章《銀行也可考慮試行股份制》悄然刊出,肖見即是趙海寬。
肖見,意為“小見”,但作者提出的觀點卻并不小。在這篇文章中,趙海寬大膽指出,國有大銀行如不進行所有制方面的改革并以最大限度的努力來調動活力,就可能在競爭中危及它的主體地位,國有銀行必須大力推進所有制方面的改革,他認為,在當前形勢下,“國有大銀行實行股份制,不僅已經具備條件,可以這樣做,而且也為形勢所迫,不能不這樣做”。同時,他還理性地認識到,國有大銀行試行股份制,事關國民經濟全局,因此必須全面考慮,一要持慎重態度,不能太急,更不能一哄而起,應堅守先試點,然后再總結觀察改革的路徑;二是要試行由國家控股的、體制規范的股份制,即在堅持國家控股的基礎上,國家股與其他股東在股東權利上要各司其職,各負其責;三是要堅決處理不良資產,即國有大銀行發行股票籌得的資金,在按照國際標準補充資本金后,應當首先用于處理不良資產。
這一觀點甫一發表,很快引起社會上的極大關注,質疑也接踵而來,因為在當時,國有銀行被視作國民經濟的命脈,是宏觀經濟調控的支柱,所以股份制便成為一個敏感的,甚至被刻意回避的詞匯。
那么,趙海寬的這一大膽而超前的觀點是從哪里來的呢?這應該是得益于他在銀行系統扎實的研究以及豐富而深入的實踐。于1947年從陜西米脂中學畢業后,17歲的趙海寬就被選調到陜甘寧邊區銀行工作,從此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銀行系統,這使得他親自參與到了銀行系統的運作中,并對銀行實踐有了扎實而深入的理解。1970年,趙海寬被派往我國駐瑞士大使館任商務二秘。當時的任務,一是為祖國在經濟金融方面站崗放哨,二是研究當時的西方經濟制度。四年的駐外工作中,趙海寬系統地觀察并研究了西方經濟金融制度,這為他在后來進行金融理論研究和參與改革設計,提供了更加廣闊的視野和思路。趙海寬說,從實踐中可以觀察到,國有大銀行一股獨大,必然缺乏競爭力和活力,看起來這個問題難以解決,確實也不好解決。但從西方國家銀行的運作來汲取經驗,他們商業銀行普遍實行股份制的效果便很不錯,完全可以為我們解決此一問題提供有力的參考依據,于是,他便萌發了“國有大銀行也可試行股份制”的改革倡議。
隨著時間的推移,股份制的概念從提出到討論,慢慢地為經濟界所廣泛地認識和接受,到了21世紀初,我國已經陸續有一百多家中小商業銀行實行了股份制,一些銀行的股票還上了市。此時,盡管四大國有商業銀行還沒有實行股份制,但是經濟界已經基本上取得了共識,余下來爭論的問題只集中在,國有大銀行的股份制改革,應該是分拆進行,還是整體進行?針對這一爭論,趙海寬主張整體實行。他認為,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國際上銀行業的競爭越來越激烈,為了加強競爭實力,世界著名的大銀行紛紛強強聯合,在這種情況下,我國銀行的實力也只能加強不能削弱,而分拆實行股份制,可能會使得銀行競爭力大大下降,不符合我國根本利益,也同世界潮流相違背。
2003年底,國務院成立了國有商業銀行股改領導小組,動用外匯儲備,拉開了國有商業銀行股份制改革的大幕。時至今日,我國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均已完成了股份制改革,并已實現上市。股改后的成效也為世界所矚目:從十年前被認為技術上瀕臨破產,到如今躋身全球大銀行之列,我國國有商業銀行的發展可謂鵬程萬里。回顧歷史,改革倡議者的聲音,其中也包括趙海寬的吶喊之聲,言猶在耳。
人民幣可能成為世界貨幣之一,是趙海寬經過長期研究于2000年間所形成的一個觀點。他認為,隨著世界向多極化方向發展,世界貨幣也將進一步趨于多極化;隨著我國經濟實力的不斷增強,也將在更大范圍和更深程度上參與經濟全球化的進程,因此,把人民幣培養成世界貨幣完全是可能的。人民幣如果能夠成為世界貨幣,則可以反過來提高我國的國際地位,降低對外經濟活動中的匯價風險,減少因使用外幣而引起的財富流失。基于此,趙海寬認為,應加快人民幣資本項下的自由兌換進程,在對外經濟往來中主動使用人民幣,推動人民幣朝著成為世界貨幣之一的方向闊步前進。
對于自己的這一研究觀點,出于審慎起見,趙海寬起初并沒有在報刊上發表,作為政協委員的他,在2001年的第九屆全國政協第四次全國委員會議上,以《應該把人民幣培育成世界貨幣之一》為題,寫了一篇大會發言稿送交大會。這一發言稿經大會印發,很快引起廣泛關注。在2002年的第九屆全國政協第五次全國委員會議上,趙海寬把《應該把人民幣培育成世界貨幣之一》作為提案,再次提出了這一觀點,并在小組討論會上就此作了系統的發言。
同以往一樣,這一看似大膽并略顯超前的觀點,挑戰著人們的傳統觀念,甚至引發了尖銳的分歧。面對質疑的觀點,趙海寬以其嚴謹的治學精神和寬廣的研究視野,對這些觀點進行了逐一分析。
在當時,質疑的觀點大致有三種。一種觀點認為,人民幣在當時連區域貨幣都不是,更遑論世界貨幣了。趙海寬則認為,從理論上看,由于情況不同、目標不同、需要解決的矛盾不同,區域貨幣和世界貨幣并不是一種階梯關系,即不必先成為區域貨幣才能成為世界貨幣。從實踐中看,亞洲國家之間巨大的政治經濟差別,也使得形成亞洲共同貨幣難以成行;而世界貨幣則不同,人民幣成為世界貨幣之一,不過是在原有的多種貨幣之中再增加一種,絕不排斥其他世界貨幣,因此,阻力要小得多,從而可能性也就大得多,所需的時間則短得多。
第二種觀點認為,人民幣的自由兌換時間尚未確定,也就沒有資格談論人民幣的國際化。趙海寬則認為這一觀點同樣值得商榷,他理性地認為,一種貨幣向世界貨幣方向發展,同這種貨幣是否已經實現資本項目下的自由兌換,既緊密聯系又不是一回事。他說,成熟的世界貨幣必然是可以完全自由兌換的,但向世界貨幣之一方向發展的起步階段,卻并不一定要完全自由兌換,更何況,人民幣資本項下的自由兌換方向已是明確的。
第三種觀點認同人民幣成為世界貨幣的可能性,但是悲觀地認為這離現實太遙遠,“可能只有重孫子們才能看到了”。趙海寬認為,人民幣成為世界貨幣之一,固然需要一個成長過程,國家經濟實力、信用地位和金融業管理水平等都需要再上一個臺階,但并非遠離現實、高不可攀。目前世界上整體經濟實力超過中國的幾個國家的貨幣,都曾經或現在仍是世界貨幣之一,他認為隨著我國整體經濟實力達到世界前列,人民幣達到與日元、歐元等一般世界貨幣的地位,是有可能的。
從2009年試點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到中國與越來越多的國家簽署雙邊貨幣互換協議,到人民幣海外清算行的成立,到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將人民幣作為儲備貨幣,人民幣國際化正在穩步推進。根據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最近的報告,人民幣已經于2014年11月取代加元和澳元,緊隨美元、歐元、英鎊和日元,成為全球第五大支付貨幣。從2000年到2015年,人民幣成為世界貨幣之一的預言,正在一步步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