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李冰

戲癡麥克在戲外無法勃起,在舞臺上卻可行之,舞臺為真,生活為假。
《鳥人》是2014年度好萊塢電影的一大驚喜。一個藝術家在迷途中找回自我的老生常談,由一種當下好萊塢主流電影很少有的異常復雜的影像敘事策略講述了出來。戲中戲中戲,套層結構中再嵌入套層結構,使一個自我救贖的故事不論主題還是敘事層面,都顯示出了巨大的張力。
影片的前一百分鐘是一鏡到底,這種策略與當年希區柯克的《奪魂索》(Rope)有幾分相似,兩者都指向舞臺空間,而非現實。我們很容易分辨出,影片的一鏡到底有作假成分。按照巴贊的理論,長鏡頭有時空延續的功能,相比較蒙太奇的拼貼現實功能,它能完整記錄現實。在此且不論巴贊的現實主義長鏡頭理論以后世的眼光來看是否過時,《鳥人》明顯作假的長鏡頭,明顯意在他處,絕非紀錄現實。我們大抵可以把前一百分鐘的故事看作一臺戲,一場連貫到底的演出,一種被束縛無法脫身的人生困境。唯有長鏡頭才能夠把這場戲緊緊包裹住,包裹在一個連綿不絕的時空狀態中,亦唯有男主人雷根(Riggan)在戲劇高潮的時刻,用真槍轟鳴,直擊死亡,才能將自己真正從這亦真亦幻的人生大戲中救贖出來。以此看來,《鳥人》的長鏡頭絕非炫技,絕非徒有形式,而是有著厚實的內容為依托。設想若不是長鏡頭,而是以蒙太奇構建,絕對不會有如此效果。
這一百分鐘的長鏡頭大戲中,還包含著一場又一場小戲,這些小戲在影片中也有著清晰的分割界限。每一場戲結束,影片都會出現畫外音的配樂(打擊樂為主),繼而開始轉場,某個角色退場,某個角色登場(亦可看作人生劇場的象征),這是對舞臺劇敘事手法的視聽模擬。而這一場場戲,現實的困境與戲中戲的男主角困境如出一轍,戲外的雷根要不斷處理與吸毒女兒、前妻、現任女友、同事、知名劇評人的關系,要通過舞臺劇的成功,找回自我,找到人生存在的意義。雷根在舞臺劇中扮演的角色梅爾,也始終生活在他人的陰影中,始終渴望找到他人的認同,但最終卻以自殺慘劇結束人生。虛幻與真實的張力,不僅存于雷根,他人同樣也有這困境。雷根女兒薩姆(Sam)始終在與演員麥克(Mike)玩真心話大冒險,進行虛實游戲的較量。戲癡麥克在戲外無法勃起,在舞臺上卻可行之,舞臺為真,生活為假。至于雷根被意外關在門外,僅穿內褲繞著時代廣場一周后進入戲院即興演出的表演,從敘事結構上來看,我們大抵可以把它看作是以部分替代整體的提喻效果:人生遭逢意外,唯有赤膊上陣,真實面對,方可解圍。
這一百分鐘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虛幻真實交錯之外,還有雷根想象的文本。這中間包括了他當年賴以成名的角色─鳥人俠─猶如幽靈一般始終陪伴在他左右,在他無奈倉皇之時為他鼓勁,替他嘆息。雷根還曾想象自己再度化身鳥人俠,上天入地,隔空挪物,好不風光。這樣的情節不免讓我們想到費里尼著名的《八又二分之一》。想象、現實、記憶、欲望,融為一體,光怪陸離,難分真與假。與《八又二分之一》具有強烈的反身(reflexivity)特質一樣,《鳥人》對媒體的反諷力量亦非常強大:那些接演美漫特效大片的明星一一被數落,雷根狼狽地穿內褲橫穿時代廣場卻博得了極高的點擊率,麥克預演時喝醉酒嘲笑舞臺布景虛假。另外,長鏡頭本身也可以看作是影片“自我指涉”(self-referntiality)的一部分,特效技術的發展可以使得長鏡頭變得易如反掌,媒體的無縫鏈接可以憑空創造出現實一種。
一百分鐘過后,即是影片的結尾,同樣是長鏡頭(中間隔著幾個蒙太奇),這亦可以看作另一段戲中戲。雷根本想在舞臺上以真槍自殺,以真實的死亡博得世人景仰,刷出存在感。結果卻與死神擦肩而過,僅僅鼻子受傷,演出卻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在病房,他撕去臉上的紗布,仿佛找回昔日的我。他繼而跳出窗口,恍若羽化升仙,真正幻作了他的“本尊”─鳥人俠。不過,影片沒有直接表現,而是通過女兒薩姆看向窗外的視點留給了觀眾想象空間。當然,這一切都可以從象征意義來理解,不斷沉淪之后,雷根終于找回自我,完成了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