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賢
接到個錄制邀約,說一位母親在鬧市舉牌賣子,細一看發過來的材料,37歲的她要賣了龍鳳胎的兒子,拿錢去救在醫院已配型成功了五六個月的白血病女兒,有張像素頗低的新聞圖片,圖上她穿著紅色面包服,蹲在寫著“賣兒子”的瓦楞紙殼邊,4歲的兒子在大口吃糖球。
看完惟一的感想是,這個女的夠聰明,知道怎么用媒體,這不,一下子把媒體給激出來報道她了?心里淡淡地不滿意,并不十分想去。去了也被安排,要使勁兒質疑她——節目挺用心,把這個媽媽找來現場了。
先是看小短片,片里她光頭的小女兒手捏一沓觸目的錢,她說老公6年前切掉了脾臟,重活兒干不了,從去年8月份查出病來至今,已花了三十多萬,當地媒體幫忙張羅了10萬,自家籌了10萬,還拉著十多萬的饑荒,她本來想賣腎,不得已才要賣兒子,說著眼淚簌簌地落,并不漂亮的女兒伸出另一只沒捏著錢的手幫她抹。鏡頭定格在這里。她看著就哭了。哭起來有個習慣動作,右手平著上來遮住雙眼,捂一會兒,開始擦淚。說的詞兒顯然是上來前就想好的,很書面化。
我分析著她的肢體語言,邊打量她身邊一個公益機構來客的反應。那人的職位是秘書長,在她第三次平著手遮住雙眼時,秘書長也拭了拭眼角。媽媽的眼淚汩汩的,但表情有時候會松懈,不再是哭,而是一種疲憊,焦黃的面皮有些不明顯的紋理,不哭的時候,停在焦急的表情上。
她被一個激烈的男人怒叱知不知道賣孩子犯法時,聲音連貫了起來:“我不知道犯法啊,如果有人想收養我兒子,能給他一個好的環境,好的教育,不用跟著我吃苦”——這里她遲疑了一下——“我想救我女兒啊。”并沒把“賣”字說出口。
大炮還是向她轟著,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她真要把兒子找個合適的人家送出去!那家最好是個豪門,缺男丁,收了她兒子,順便幫她支付女兒的醫療費。一個古典小說式的浪漫設想啊——她“賣兒子”的鬧市口從來都是本市便宜貨的集散地,很難說能不能出沒可以幫她支付保底50萬治療費、還剛好缺男丁傳香火的土豪。
節目組把她老公和婆婆千里迢迢拉到了現場。丈夫悶悶地說:我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兒,我本事就這么大,救不活我閨女啊……婆婆眼淚嘩嘩地掉:我們怎么能賣兒賣女?!我和他爺都不同意啊,我們堅決不同意啊!女人失聲痛哭:媽,對不起啊媽!機構的那個男人抽泣了起來。把手指伸到眼鏡后頭擦淚。還沒完,孩子們的姥姥也被帶來了!老太太見了女兒先呼喝一聲:這不是我的閨女嘛!兩人抱頭大哭。姥姥邊哭邊說,你不跟我們商量商量都,怎么能賣孩子吶!家里湊了十幾萬,實在救不了也沒辦法了嘛。
場面完全僵掉。主持人艱難地讓這家人克制情緒,忽然爆料:女人這是第二次婚姻,第一次嫁的軍人因對方不能生育才離婚的,這次得了個龍鳳胎,特別珍惜??赡苁锹牭脚_下觀眾唏噓,他接著說:“其實孩子的姥姥也是她的養母!她們不是親生的?!崩牙鸭钡弥睌[手:“別說了別說了,我們娘兒倆真是命苦啊”——母女倆在桌臺底下手拉著手,哭成淚人。
細聽下來,4個老人在花了10萬積蓄、10萬捐助,舉了十幾萬外債后,即便知道4歲的女孩已配型成功,也明白無力撼動醫生明確告知的50萬花費。他們覺得應該面對現實,孩子們的爸爸媽媽卻不肯面對。他們的希望之火被幾萬分之一幾率的配型成功點得熊熊燃燒,商議出結果,兒子只要活著,哪怕不在身邊,如果可以換來女兒存活下去,也是非常美好的局面。他們略略帶著的表演腔調都來自這個信念吧,非常明白,今天是他們最大的希望,上電視,讓公眾看到他們。起初的哭腔大約都是設計過的。
我說了兩段來之前被囑咐過不要說的話:“公益機構應該主動尋找這些孩子,幫助他們,而不是等他們來申請救助,幫助的渠道很簡單,誰家孩子這樣的都會往醫院送,紅會跟醫院對接就可以。我覺得他們有這個義務去做這件事?!背酥?,語塞當場,覺得灰頭土臉,也想不出什么有力量的詞兒去安慰這個復雜的家庭。
那個公益機構的秘書長,給我科普了一點他們的工作規則。說2013年在本市救助了五十幾個白血病兒童,2014年到了八十幾個。說到錢數,秘書長聲音很正式:為了讓這錢給到更多需要幫助的家庭,單個也不能給太多。那是多少呢?“一個一萬。緊急情況的話,兩萬。如果實在很特殊,經過申報,總會批下來,可以給3萬。”孩子的媽媽千恩萬謝。
我知道,她的家庭得救了——自然不是通過這一萬兩萬。也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多孩子生病的家庭,整天在微博上各種艾特大V,在各種熱門話題下留言哭訴,也不向機構求救,一萬對50萬,確實,還是動點別的腦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