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楓
挪威是室內樂的天堂,有三個享譽世界的室內樂音樂節——特隆海姆(Trondheim)、勒羅斯(R?ros)和利索爾(Lisors)。雖然利索爾因為由最具國際影響力的挪威鋼琴家安茲涅斯(Leif Ove Andsnes)擔任藝術總監而名氣更大,但我卻兩次與它失之交臂。利索爾是一個美麗的小鎮,因位處挪威南端,氣候格外宜人,無論是參與的音樂家還是聽眾都很國際化,反倒對我的吸引力不是很大。

我曾兩次去勒羅斯,都是在三月的室內樂音樂節,盡管氣溫仍然很低,但光線充足,正是太陽回歸的季節。在我看來,三月的勒羅斯是這座聯合國文化遺產山城最美的時候,藍天白云下被白雪覆蓋的教堂、墓地、礦山、煤焦山以及逶迤的小路在刺眼陽光的照射下反射著耀眼的晶瑩。勒羅斯的音樂節很瘋狂,可謂把來前演出的音樂家用到極致,幾乎每人都要參與七八臺音樂會,演出場地涉及勒羅斯及周邊十余處,甚至延伸到幾公里外的機場飛機庫。記得有一天我從上午到下午輾轉了六個地方——地下的礦井、曠野的谷倉、河邊的博物館、近似音樂廳的“歌手之家”、火車站旁的慈善機構辦公樓與將近千年的石板教堂,音樂會的內容包括弦樂四重奏,小提琴中提琴二重奏,哈當格爾小提琴(Hardanger fiddle)三人組合,鋼琴與人聲、小號、小提琴以及吉他二重奏等,幾乎涵蓋室內樂的各種形式。每場音樂會不到一個小時,中間還有一頓簡餐亦在音樂中進行。那天最魔幻的無疑是轉場的時候天氣幾番驟變,一會兒萬里無云,一會兒烏云密卷、狂風肆虐、暴雪滔天,每次從一個“室內”出來,都恍若隔世,一切都那么似夢似幻,很不真實。
由于出席音樂節的大多數嘉賓與音樂家住在同一家酒店,所以早餐聽門德爾松,十點咖啡時間賞斯卡拉蒂,中午飯前飯后酒席間音樂家搞笑伴宴樂陶陶,下午在酒店的各個角落有爵士民樂古樂大匯演,晚上九點半再去教堂感受男低音唱的舒伯特《冬之旅》,深夜十一點返回酒店參加爵士“大爬梯”仍舊人滿為患?;叵肴绱藲g樂的時光,語言頓時變得無力,身居天堂的時候,最大的心愿是讓自己的朋友親人一起來分享。
挪威第三大城市特隆海姆比勒羅斯更往北,都屬于南特隆德拉格省。我在勒羅斯聽過世界上最好的室內樂團——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Trondheim Solistene)的兩場音樂會,分別是音樂節的開幕和閉幕,可以說對這個樂團和它的藝術總監奧伊文德·基姆瑟(?yvind Gimse)極具好感。此前我只知道特隆海姆的室內樂音樂節一定也以這個絕佳樂團為主打,卻完全沒有想到音樂節的兩位創辦人正是這個樂團的骨干成員維嘉爾和西格蒙德。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代表著當今室內樂團(弦樂團)的一個高度,與其對應的便是當代最杰出的小提琴家丹尼爾·霍普(Daniel Hope)以及阿托斯鋼琴三重奏、阿爾米達弦樂四重奏和挪威歌唱家合唱團,還有偉大的長笛演奏家卡米拉·霍滕嘉(Camilla Hoitenga)。這些頂級的音樂家同樣被音樂節用到極致,他們的表演幾乎每天都可以在不同場合看到。
除了正規的音樂會之外,我受邀在該城市幾個頗具地標性的建筑里體驗真正的室內樂尊享,充分領略到室內樂的精髓。這些地方包括具有考古與文物價值的近千年老房子、挪威首富的城堡、古老的農場、花園環繞的樂器博物館和國王的行宮。最難忘記音樂節開幕頭天晚上的晚宴音樂會,在每道菜上來之前,先后有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的四重奏組、女中音歌唱家格魯普、長笛演奏家霍滕嘉等人的席間表演,亦莊亦諧,輕松快樂,在精湛扎實的技巧支撐下極盡搞笑之能事,令晚宴氣氛不斷高漲,人人不忍散去。
任何人如果在一周的時間里與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相伴,都不會對其“世界最好的室內樂團”之謂產生懷疑。說它是最好的,不獨在演奏不同風格的古典音樂方面,而是它的開放性、可塑性、超前性和感染性都無與倫比。當他們與民間提琴手拉爾森兄弟合作時,他們就是一支鄉村提琴隊,洋溢著濃郁迷人的山區風情;當他們與挪威著名的科文貝格爵士樂隊合作時,每一位樂手的狂放搖擺比那幾個爵士樂手還要過火,那震撼心臟的節拍和滾地而來的音流至今猶回蕩在我的耳際;他們能夠編織出最纏綿悱惻的馬勒之音,也可以配合著丹尼爾·霍普把巴赫和泰勒曼演釋成搖滾的節奏;當他們在挪威首演當代作曲家馬克斯·里希特重新作曲的維瓦爾第《四季》的時候,其織體之清澈精確,其聲音之爽朗明亮,其節奏之火爆善變,已經遠遠超過為原曲錄音的柏林音樂廳樂團弦樂隊。
其實早在近二十年前,當小提琴家穆特遇到這個樂團時,便被這些癡迷音樂的年輕人迷住了。她要求和他們一起錄音,當時的曲目便是維瓦爾第的《四季》,而且進行了兩度全球巡演。不知穆特是否會對里希特的新版《四季》感興趣,若能與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演奏一次,一定又是一段樂壇佳話。
在挪威古都特隆海姆參加音樂節是人生的一次際遇,我不能想象如果輕易錯過,將會失去一次多么重要的審美體驗和情感波瀾。
我總是被形形色色的現場聆聽所感動,頻頻為這種帶有日常性且并非名家登場的音樂表演而情不自禁地感懷落淚,這在從前還未曾有過。我在尼達羅斯大教堂的白天聽女管風琴師給一群孩子上管風琴課演奏的《托卡塔》和《彌賽亞》時哭了;在音樂節開幕音樂會上聽德拉根用管風琴演奏馬勒《第五交響曲》第二樂章“小柔板”以及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和挪威合唱團演出的馬勒藝術歌曲《我是這個世界的無家可歸者》時哭了;我也總是在長笛演奏家卡米拉·霍滕嘉吹奏薩利亞霍的《諾亞諾亞》(Noanoa)《鏡子》和《溫柔的折磨》(Dolce Tormento)并將吟誦詩篇融入變化多端的氣息之中時哭泣。第三首曲子我居然有幸聽了兩回,第一回是在音樂節開幕前夜的晚宴上,卡米拉一襲黑衣,像幽靈一樣吹著黑色的短笛,在昏暗的屋角發出嗚咽的笛聲和長吁短嘆的詩句,我似乎能夠感受到她與作曲家的心心相印,和對我們時代的愛與悲憫。接下來,我徹底放松了對淚腺的管控,干脆讓快意的淚水盡情流淌,在小提琴家丹尼爾·霍普與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的巴赫作品排練場(一座音效極佳的小教堂),巴洛克音樂的搖滾性和暢快淋漓的恣意放射出無比強大的刺眼光芒,以至于只要敢于直視那迷幻搖曳的場景,就一定會被催發出享受極樂的熱淚。
我的感動還來自于生活在特隆海姆的世界挪威各族孩子與年輕人在成人藝術家的配合下共同完成的“色彩匯聚”項目,“愛與信任”是活動的主旨,不同膚色的孩子和年輕人將本民族的風格以自由寫意的方式融入整體歌舞及馬戲,他們各具天賦,以童真與稚嫩在舞臺上呈現大人的劇情,為觀眾席里的孩子描摹純潔無瑕的世界。為孩子們的表演進行伴奏的都是技藝精湛的音樂家,他們一絲不茍地傾情投入,以自己最佳的狀態極盡呵護與欣賞。
本屆音樂節的駐節作曲家是芬蘭的卡嘉·薩利亞霍(Kaija Saariaho),她的四幕歌劇《遙不可及的愛》(L’Amour de loin)的上演意味著本屆音樂節的高潮。換句話說,能夠在一個室內樂音樂節看到這部當代最偉大的“室內歌劇”實屬大幸,更何況作曲家每天都和你在一起,一起早餐,一起前往排練場和劇院,坐在離你很近的座位一起被音樂與劇情感動。據曾經在八年前出演過該劇的男主角、美國男中音歌唱家丹尼爾·貝爾切爾說,這個特隆海姆的多媒體音樂會版讓他震驚至極,電影畫面講述的完全是另一個故事,卻比原劇情更耐人尋味,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偉大的創造。
一個關于十二世紀的愛情傳奇,與騎士、游吟歌手及朝圣者等關鍵詞相聯系,當理想中的愛遙不可及又孜孜以求之時,得失之間的心理變化成為千古話題。電影畫面真實反映了互聯網時代“社交網絡”的精神困局,對每一個沉迷其中的人不啻為當頭棒喝。雖然歌詞完全聽不懂(法語)、看不懂(挪威語字幕),但我依然被可聽性極強的音樂毫不費力地引發了生理快感,這實在是因為薩利亞霍頗具實驗性的大管弦樂隊的音響魔力和超高素質的挪威國家合唱團這兩者所共同傳達出的充沛能量無可抵擋。
當晚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年輕的女高音艾琳·瓦爾唱出了隨心所欲的境界,其聲線之優美清亮,其音樂之深情婉轉,對表現作品的悲劇性可謂具有壓倒性的殺傷力。每每因為時差的折磨而欲“昏昏”之時,她夜鶯般的歌聲都如醍醐灌頂,使我眼前頓現一片清朗明澈。飾演朝圣者的格魯普對我來說可能更加熟悉,我在十幾年前即寫過關于她演唱格里格藝術歌曲的評論,這次不僅幾次聆聽她現場演唱格里格,還目睹她在《遙不可及的愛》中的完美表現,她也是特隆海姆版本中唯一一位參與這部歌劇首演并錄像的歌唱家。
一個健康成熟且充滿自信的音樂節從來都是靠審美鑒賞力和充滿靈感創意的節目設計來打動觀眾,并贏得生存的良好空間的。這個特隆海姆室內樂音樂節像我此前參加過的兩屆勒羅斯冬季音樂節一樣,即便有一兩個大牌藝術家作為號召,但核心節目制作無不腳踏實地,以內容和制作水平取勝,所謂“名不見經傳”的音樂家所表現出來的藝術狀態無不契合音樂真諦,直達心靈,他們不僅在享受上帝的饋贈,并且毫無保留地惠及旁人。他們是真正具有雄厚實力的音樂家,文明、道德、人格、靈氣,總是與他們的藝術相得益彰。
特隆海姆是一座濱海古城,峽灣又將老城區環成一個孤島,琳瑯滿目的音樂會各具特色,讓人不忍心錯過任何一個。每日在島上奔波,常常有四五場音樂會要趕著聽,但最后一站總是在島中之島的Dokkhuset酒吧度過午夜最瘋狂的音樂時光。這間看起來更適合上演爵士樂的由舊倉庫改建的大廳,不僅有拉爾森兄弟與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的挪威小提琴之夜,“薩利亞霍百分百”的特隆海姆交響樂團也在這里亮相。很難想象可以在聽晦澀而新派的嚴肅音樂之時,手持啤酒杯,隨著音樂的節拍愜意地扭動身體,此刻,大名鼎鼎的作曲家薩利亞霍就坐在你的身邊。當然,最契合該場地風格的還是剛剛獲得全挪威爵士樂最高獎的Ola Kvernberg爵士樂隊,而他們的魔幻之聲竟然也有特隆海姆獨奏家合奏團的參與,那勁爆的節奏和玩盡古典范兒的音色再次證明,無論何種音樂,在挪威便意味著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