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金濯玉何辭苦?情寄史遷傳佳篇

張虹

巍巍秦東，山河形勝，史圣故里，司馬遺風。渭南師范學院作為司馬遷故鄉(xiāng)的最高學府，歷來是司馬遷及《史記》研究的重鎮(zhèn)。近年來，渭南師范學院的一支學術(shù)團隊在院長丁德科教授的指導下，以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院長凌朝棟博士為帶頭人，進行著《史記》研究領(lǐng)域中的一項艱巨而厚重的工作——《史記》選本的調(diào)研與整理，并獲得了國家社科基金的立項支持。迄今為止，該項目已經(jīng)出版了八部著作，而由凌朝棟教授編選整理的清代儲欣選評本《史記選》正是其中別具特色的一部。

《史記選》，漢代司馬遷原著，清代儲欣選評，凌朝棟編，商務印書館2014年7月出版。這本書只有薄薄二百余頁，然而字里行間所滲透的功力和心血卻是沉沉可感，歷歷可見。《史記》篇帙浩繁，內(nèi)容富瀚，在客觀上不利于初學者和文化層次較淺的讀者接受，因此自古及今《史記》選本層出不窮，這些選本雖然編選角度和編選水平不一，但都體現(xiàn)出一定的文學審美價值和歷史文化意義，是研究《史記》的重要材料。這部《史記選》的選評者儲欣，是清初教育家、古文選家，親辟在陸草堂，多年教讀其中。他的《史記選》和《唐宋八大家類選》等古文選本是在歷年塾師生涯中“選文以教子弟”而選出來的，可謂實踐出真知。選文57篇，截取《史記》中最富文章華彩和史家心得的部分；而文中的圈點與評語簡潔平易，前呼后應，切中肯綮，精辟縝密，極大地便利了學子們得窺《史記》門徑，在當時頗受歡迎。這樣一部書對今天的青年學生來說也是非常有益的，將其點校整理，重新排版，出版為現(xiàn)代通行的簡體字橫排本，等于是在古籍的煙海中撿拾金子，在歷史的洪流中濯洗美玉，可謂意義非凡。

但是，眾所周知，古籍整理是一項極其瑣碎枯燥的工作，與功利心完全絕緣，需要大量的積累與準備，耗費的時間遠遠大于產(chǎn)出的成果。凌朝棟教授帶領(lǐng)渭南師范學院的研究團隊多年來奔走各地搜求善本，扎實細致標點校勘，獨具匠心整理排版，甘坐冷板凳，甘做鋪路人，其間的辛苦不一而足！

凌朝棟教授整理的這部《史記選》按其原書體例，共分6卷。原書選篇只有卷數(shù)，為方便讀者查閱，又給每篇加上了篇目序號，依次編排，定以目錄，使全書內(nèi)容井然有序，構(gòu)架一目了然。據(jù)筆者淺見，這部古籍整理本有四大特點：

校勘整理古籍，選擇底本尤為重要。所謂底本，是指校勘古籍時要選用一個本子為主，再用種種方法對這個為主的本子作校勘，底本的質(zhì)量直接決定了校勘工作的質(zhì)量。儲欣《史記選》在清代的版本并不多，目前可見的主要有雍正元年（1723年）受祉堂版、乾隆癸巳（1773年）同文堂刻本、乾隆甲辰（1784年）受祉堂木版、嘉慶癸酉（1814年）靜遠堂重鐫刻本等幾個版本系統(tǒng)，而該書底本選用的是乾隆癸巳（1773年）同文堂刻本，每頁十行，每行15字。并附儲欣門生吳振乾于乾隆癸卯年（1783年）所寫的刊刻題記和吳振乾、徐永勳、董南紀于乾隆壬寅年（1782年）撰寫的例言。選擇底本應盡量選擇善本，清代張之洞對古籍善本的三大特性進行了界定：一曰足本，無闕卷，未刪削；二曰精本，精校、精注；三曰舊本，舊刻、舊抄。以上《史記選》的清代刻本均為足本，且經(jīng)過著者門人校勘后刊行。從版本產(chǎn)生年代的角度來講，應以初次刊刻的祖本和年代較為久遠的版本為首選。《史記選》在儲氏文選中是刊刻較早的，在康熙六十一年即以“先付開雕”（儲在文《西漢文選序》），而乾隆癸巳同文堂刻本校對精細，字跡清晰，曾為儲氏門生吳振乾等人選用作為底本進行重新刻印，在清代頗有影響，可見其版本學價值。該書選用底本時充分進行了科學考據(jù)，選取祖本、善本，具有相當?shù)奈墨I學意義。

乾隆癸巳本《史記選》題記、例言、評語均無標點，而史記選文只有極簡單的點斷，且與文中的標記符號互相混同，殊難辨認，對全書進行段落劃分、標點句讀和文字校勘，是一項工作量浩大繁難的工作。該書編者有著蘊藉醇厚的古文獻研究功底，對于標點校勘工作駕輕就熟，對于《史記》文本更是深有把握，獨有心得。然而，難能可貴的是，編者一方面做到了對全書的標點斷句、文字校勘細心考究，處處精到，避免謬誤；另一方面卻又能做到不自恃學識主觀臆斷，輕改古書，對《史記》選文基本維持原書風貌，忠實于儲欣的本意，只是在段落與層次的劃分上參照中華書局1982年版通行本加以處理。如對于《項羽本紀》一篇，凌朝棟教授有專篇論文討論各種《史記》選本本篇開頭的段落層次劃分與標點分歧，全面總結(jié)了各家觀點的利與弊，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校點儲欣《史記選》的時候，編者并沒有把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代入其中，而是在基本遵循原文的點斷方法的基礎(chǔ)上，主要依據(jù)中華書局通行本，并兼以參考王伯祥《史記選》等大眾普及的版本進行分段和標點。這絕不是不辨是非抑或以訛傳訛，而正是尊重古人、保護古籍的一種嚴謹、審慎、穩(wěn)妥的學術(shù)態(tài)度。整理《史記》選本并非是為了成一家之言，也不是為了學術(shù)爭鳴，更不是為了校改古人的學術(shù)謬誤，而是要用科學客觀的眼光呈現(xiàn)古籍的原汁原味，使讀者了解前代選文者的獨特思路與風格。因此，在校勘文字的時候，遇到有極個別文字清晰易辨識、但是聯(lián)系前后語句卻顯得文義不通的情況，編者亦選擇了保留原貌，這恰恰是文獻校勘應采取的正確態(tài)度。

評點本的古籍整理出版為現(xiàn)代通行版本的難度尤其大，因為牽扯到正文和評語如何有效編排、清晰呈現(xiàn)的問題，大大增加了文字排版的工作量。而儲欣《史記選》中，既有多種形式的文字圈點，又有字里行間長短不一的批注和篇末的總評，評點形式極其繁富蕪雜。原刻本中，采用行間圈點和文中夾批的形式，三種符號標識漫衍全文，而批語夾雜于行間的圈點符號之中，需要細細辨識；最后篇末的評語和《史記》正文用相同字號字體，沒有任何標志來區(qū)分，不熟悉《史記》的讀者無從分辨。《史記選》的整理出版，一個重大的貢獻就是將不易閱讀的古籍變得大眾化、明晰化，增強其閱讀利用的便利性、普及性。編者在具體操作的時候，采用了一系列可行和高效的方法：首先，用下劃線取代了原書在行間用小圓圈和逗點來標注精彩語句的方式，并且在語句之末用相對應的符號進行標明。對于原書用行間逐字加“○”來標識的“精華”語句，整理本用下劃線標出，并且在語句末括號注明“（○）”；對原書逐字加實心逗點來標注的“文采”語句，整理本下劃線標出后在語句末括號注明“（◥）”；對原書加空心逗點來標注的“綱領(lǐng)”語句，整理本下劃線標出后在語句末括號注明“（△）”。這樣的方法，既符合現(xiàn)代人的標注習慣，便于讀者理解接受；又不會跟文中的標點符號混淆，清晰易讀；而且，還如實呈現(xiàn)了原書編選者的原意，保留了原書的圈點體制，真可謂一舉三得。其次，給篇末編選者的總評前添加了“【總評】”來進行標示，一方面與《史記》原文加以區(qū)分，另一方面也是與正文中的批語相區(qū)分。正文中夾批的文字排在所評點的史記文本之后，整齊劃一，既節(jié)省了排版空間也符合現(xiàn)代閱讀習慣；而所有的評語，包括夾批和總評，統(tǒng)一采用小號楷體，與正文所用的宋體字區(qū)別顯明，辨識方便。

這部書正文前有編者所撰寫的“《史記選》前言”和“《史記選》點校用例”，是閱讀該書的宏觀導引和方法指南。尤其是“前言”，正如張豈之先生為“《史記》選本叢書”所作的序中所言：“難能可貴的是，整理者在點校整理的同時，還對《史記》選本所折射的思想文化精神進行了研讀，并在簡介中作了扼要論述。”“《史記選》前言”不涉浮飾，不尚虛談，而是用精煉而準確的文字對《史記選》做了全面而實用的導讀，全文分為六個部分：第一段概述了《史記》的地位價值和《史記》選本的存在意義；第二段介紹了《史記選》編選者儲欣其人以及其學術(shù)成就；第三段說明了《史記選》的選錄作品和選文范圍；第四段總結(jié)了《史記選》選文所遵循的五大原則；第五段解釋了正文前所附“刊刻題記”和“例言”兩篇文字；最后則涉及《史記選》整理本的編排方法和“點校用例”的來由。其中最有價值的是對《史記選》選文所遵循的五大原則的闡釋，將前代學者對《史記選》編選原則的研究成果進行了提煉和歸納，并且對儲欣的編選思想和點評特色進行了闡發(fā)與解讀：“用語繁簡不一，恰到好處，或指出詞句作用，或評點章法布局，或揭示史公深意，或探討前后關(guān)聯(lián)性等。所選篇章之末亦多有評語，闡幽發(fā)微，與文中評語形成照應。”文中處處可見作者廣博的資料積累、深湛的學術(shù)素養(yǎng)和個人思想的光輝，可以說既是一篇言之有物的學術(shù)論文，又是一篇平樸雅致的學術(shù)散文。而“點校用例”亦是條理清晰，說明透辟，可作為讀者閱讀該書的得力工具。

“睹喬木而思故鄉(xiāng)，考文獻而愛舊邦。”習近平總書記在近期講話中多次強調(diào)，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中具有重要作用。而中華優(yōu)秀古籍無疑是傳統(tǒng)文化最基礎(chǔ)的載體，新時代的古籍整理是固本納新、文盛國強的重要舉措。這部《史記選》在版本選擇、整理排版、點校水準等方面都代表了古籍整理出版領(lǐng)域的較高水平，完全滿足學術(shù)性、典范性、規(guī)范性、可讀性等一系列要求，將儲欣《史記選》這個珍稀的文化瑰寶珍而重之，洗去蒙塵，精心琢磨，推向大眾，無愧為古籍整理中的優(yōu)秀之作，《史記》研究中的獨芳之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