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雪芬
宋代是我國古代詞創作的巔峰時期,但進入元明以后,由于文學潮流的改變,詞的發展一度陷入了沉寂狀態。入清以后,詞的創作再度興盛起來,乃至有了清詞中興之說。在清初的詞人中,以納蘭性德、朱彝尊、陳維崧三人的成就最高,因而號稱“詞壇三大家”,其中陳維崧的作品數量最多,達近2000首,超過了納蘭性德、朱彝尊兩人作品數量之和,并且題材廣泛,詠物、詠懷、詠史、言情、贈答、題畫無不涉及,在當時的文人士大夫中文名甚盛,正如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所指出的:“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為巨擘。”在當前國內古典文學研究的眾多領域中,對清詞的研究還相對薄弱,陳維崧作為清初詞壇的一位重量級人物,自然有著十分重要的研究價值。而周絢隆先生所著的《陳維崧年譜》,就是了解、研究陳維崧的必不可少的基礎性史料。該書具有以下特點。
陳維崧是一位學養深厚,散文、駢文、詩、詞等諸多文體皆擅長的幾乎全能型的高產作家,上述各種文體的作品為數甚多;與其有著不同程度交往的名士、公卿,以及作品中提及的其他人物將近千人。研讀譜主詩文,對這些作品進行考證與編年,對與譜主交游的人的作品、行蹤、生平的考察與簡要介紹,對涉及的社會、歷史事件與細節的考訂,等等,都需要搜羅、征引大量相關文獻。從年譜提供的參考文獻來看,所選用史書、工具書有55部,別集395種,總集83部,地方志74種,家譜、年譜36種,筆記、文論54種,今人論著、譯注48種。僅僅只是瀏覽這些文獻的書名,就足以令人驚嘆不已,乃至心生敬畏。而對這些資料,作者也是竭盡所能地搜求現今所能找到的祖本、足本、精校本,并對所援引的史料的可信度與價值予以嚴格的辨析。如作者考證出,康熙七年秋冬之際到第二年夏,陳維崧在時任河南學政史逸裘幕下參與閱文的經歷,便運用了《同人集》龔鼎孳致冒襄的信、康熙《商丘縣志》《江南通志》《河南通志》和《清秘述聞》的相關內容來證明。多種文獻的考察與求證,作者發現《商丘縣志》所記的時間與事實不符,并推測出陳維崧入幕的確切時間。經過這番論證之后,年譜的內容可以說是做到了嚴謹、可信、全面、精準。正因為如此,該年譜取得的一些研究成果得到了學界的一致認可。如作者搜求到了一些以前研究者沒有參考引用過的珍貴資料,并對其加以了充分利用,如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年影印手稿本《迦陵詞》以及收藏于各地的《亳里陳氏家乘》《商丘縣續志資料》《即墨楊氏家乘》《馮氏世錄》等,并據此稽考出許多有意義的內容。如對陳維崧家族世系情況的考證,宜興陳氏與商丘侯方域家族至為密切的關系的梳理,陳在河南擔任幕僚的飄泊歲月以及陳維崧納妾延嗣一事的考訂等。另外,年譜對與譜主交往的大小文學名流,尤其是一些下層沉淪之士,詳盡地介紹其生平行跡,資料性與可讀性都非常強,可謂是該書的特色。同時,年譜對譜主作品的輯佚、版本刊刻與流傳情況等亦作了必要的記錄。
與詩相比,詞似乎更具有抒情的功能,更能夠表達人們內心深處的痛楚與哀傷,此前曾一度被文人們貶斥為“艷科”“小道”的詞在清初能夠出現中興,確實是與這一時期許多文人學士滿懷國仇家恨的心境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的。于是,至明末本已有了回升勢頭的詞的創作得到了有力的助推,倚聲填詞的風氣開始日漸濃厚并成為一股潮流。陳維崧能夠成為一代詞壇名家,是完全離不開其個人在這個大時代的身世變化的。他出身名門世家,其父為明末名氣甚大的陳貞慧,年紀很小的時候,他就直接受到了與陳家有著密切交往的陳子龍、吳應箕、李雯、宋征輿、冒襄、吳偉業等的影響,因而其文學創作的起步很高,并且很早就顯露出了驚人的文學天賦,既工詩文,又擅音律,這對他日后詞的創作起到了很好的鋪墊。明清易代之后,陳家迅速敗落。自此以后,曾為昔日貴公子的陳維崧便開始了大半生漂泊不定、游食四方的動蕩生活。人生境遇的急劇改變帶來了陳維崧詞風的轉向,使其藝術成就得到極大的提升。這期間,他在揚州附近的如皋,其父生前的好友、復社四公子之一冒襄的水繪園寄居了8年之久,而當時的水繪園匯集了一大批身世遭遇與其類似的落難文人,因而成為亂世時期的一大文化藝術中心,這些人與同一時期正在揚州為官的以倡導倚聲而聞名的王士禛保持著密切的交往,于是就以王士禛為中心聚集起了一大批清初詞壇上有成就的詞人。他們相互交游唱和,彼此切磋技藝,并刊行詞集,由此形成了濃厚的藝術氛圍,開啟了清詞中興之風氣。離開水繪園后,陳維崧又在京師、中原等地漫游,這期間他的詞境逐漸變得開闊曠遠。回到家鄉后,他繼續浪游,遍訪周邊名士,填寫了相當數量的唱和酬贈之作,詞風有了新的開拓和進展,個人風格逐漸成熟。這時的文人群體都熱衷于奮力填詞,于是逐漸形成了以血緣、地域、師承、交游等關系為紐帶的各種創作團體,從而促成了作家群體的發展、壯大,這對清詞的中興起了不可低估的推動作用。康熙十七年,清廷下令開博學鴻詞科試,召集各地的文人才子進京應試,于是一大批前來應征的士子齊聚京城,包括朱彝尊、納蘭性德等,他們與京城官員一起,感懷遣興,集會唱和,一同品評詞集,將清詞的繁榮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明清易代在當時的文人士大夫眼中無疑是一場天崩地裂的社會劇變,而在異族征服者的血腥暴力下被迫剃發易服,更是讓他們產生了有如“亡天下”的切膚之痛,這樣的改朝換代經歷是以往從未有過的。江南一帶歷來文風興盛,名士輩出,世家子弟眾多,因而這一帶的大漢族正統文化的觀念也最為強烈,也正因為如此,清軍入關以后在這一帶遇到的抵抗也就最為堅決、猛烈。在年譜中,南明福王政權內部復社與閹黨集團之間的爭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清初三案即南北兩闈科場案、奏銷案、通海案以及南明幾個小朝廷的相繼興起與覆亡、吳三桂等三藩的反清與覆亡等重大事件均被提及。而同一時期江南的世家大族與底層民眾之間由來已久的尖銳對抗,以及這些大家族勢力之間的重重矛盾,無疑是導致江南地區抗清失敗的深層原因。同樣,清初朝廷在江南一帶所推行的高壓統治,顯然也是為了有意打擊這些根深葉茂的大家族勢力。作為江南名門望族的陳家及其好友家族的淪落,正是這一時期許多江南大姓在改朝換代的時代大背景中所受遭遇的折射。因此,清初江南文人的心中有著強烈的反清情緒也就不難理解了。但面對清王朝統治地位的日漸鞏固和自身生活境況的日益窘迫,沉浸在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思中的文人士大夫們又開始在究竟是繼續保持前朝遺民的氣節,還是接受新朝廷的籠絡,出來謀取功名這兩者的選擇中陷入極大的心理糾結。結果大多數人最終還是選擇了后者。但是由于入仕的機會畢竟是有限的,許多人不得不面對屢試不第這樣的命運嘲弄。早已是才名滿天下的陳維崧直至年過五旬之后,才在朝廷開設的博學鴻詞科的考試中中第,成為一員編修明史的小官,然而此后的官場生涯卻又十分不如意的。該書把作家作品、作家群體、文學現象與社會時代風云變化結合起來研究,對考證作品編年、考察作家行蹤、作家遭際與心態變化有著重要的作用,對我們更好地理解譜主在一些作品中所表達的真實心境顯然是有所幫助的。
該年譜作為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是作者歷時10余年嘔心瀝血、查閱了千余種文獻后寫成的。全書分上、下兩冊,總頁數達930頁,洋洋數十萬言,對譜主一生的經歷、行事、交游、著述進行了最大程度的考證與編年,處處顯露出了作者扎實深厚的學術功底和嚴謹踏實的治學態度。對于專業研究者而言,該年譜無疑是一部極具價值的手邊工具書;而對于普通的古典文學愛好者,該書亦是一部文筆嫻熟、史料豐富、扎實可信的基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