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宇皓
若不是鬧劇,便是悲劇。在喪亂年代,人生沒有第三種選擇。
魏晉時代,英雄如曹孟德,仍不免“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悲涼,更何況那些身如蓬草的飄零士人。
魏晉整整兩百年間,士人階層經歷過三次大規模的南渡北徙——漢末亂世,部分士人向相對安穩的江東集聚;三國歸晉,東吳才俊被新政權征召北上;永嘉之亂,江北名門不得不避亂江南。

第一次流徙,促成了文化江南與江南士人的雙重崛起;而后兩次,則喚醒了“江南”意識在士人心中的萌發。從此,江南風物,不再是物化的存在,而是鄉愁,是士人逃離險惡世道的避風港,是他們安頓心靈的烏托邦。
太康末年,江東名門子弟陸機偕兄弟應詔北上,這一年,正是東吳滅亡的第十個年頭。十年蟄伏,陸機也剛剛年屆三十,卻以文章“天才秀逸,辭藻宏麗”而名滿天下,成為江南士林的新一代領袖。
陸氏兄弟入洛,一時名動京師,但“南人”的身份,很快讓他們感受到屈辱的煎熬。
因為帶著“吳楚之音”,他們被認為是鄉巴佬;因為是“亡余之人”,他們備感榮耀的父祖,被他人粗魯地直呼其名;甚至,連一食一飯,也被當作嘲諷的對象。
《世說新語》記載,陸機拜訪晉武帝司馬炎的女婿王濟,王濟“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如此倨傲,哪里是在切磋美食,分明便是挑釁。陸機從容對答:“有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耳!”“千里”“未下”是江南莼菜、豆豉的產區地名,嵌入句中,渾然天成又別有一番風雅,至于以士人的清淡回擊土豪的腴肥,更是語帶雙關,可謂綿里藏針。
莼羹,江南佳肴?!洱R民要術》品評:“諸菜中,莼為第一”,“其性逐水而滑,惟吳越人喜食之”。
然而,陸機的對答固然機敏,但他對“莼”的參悟尚遠不如同時代的張翰。
同樣以東吳子弟身份出仕晉廷的張翰,任職齊王麾下。據《世說新語》記載,張翰“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莼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p>
按《齊民要術》的說法,“四月莼生,莖而未葉,名作雉尾莼。第一作肥羹。葉舒長足,名曰絲莼。五月六月用絲莼,入七月盡。九月十月內不中食,莼有蝸蟲著故也。蟲甚細微,與莼一體,不可識別,食之損人。”絲莼的“絲”與“思”諧音,因為張翰的這個典故,從此,多了一層思鄉盼歸的意蘊。
只因秋風乍起,美食莼羹的季節即將過去,竟然匆匆掛冠歸去。世人只道張翰是美食家中的美食家,甚至相勸:“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直到不久后,齊王兵敗被殺,大家才恍然大悟,“時人皆謂為見機”。
其實,說張翰善于“見機”,實在是看低了他的大智慧。張翰此去,終身不復出仕。因為他知道,當時的宦海絕不是他的容身之所。
陸、張二人,同是江南名士,都知曉莼羹的美味,也有同樣的鄉愁。然而,和陸機不同,張翰顯然更悟出了莼的品性——“莼,宜凈潔,不耐污,糞穢入池即死矣”——像極了士人。
在污濁的世界里,張翰及時抽身而退,而陸機全身投入政治漩渦,終于沒能逃脫被誅殺的命運。后人評價,曲意結交權貴,是陸機個人品性的污點,但是,誰又能說,“太康之英”的隕落,不是一種制度性的傷痛?
舉世皆濁,即便不能成為傲雪迎霜的郁郁勁松,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哪怕只做遺世獨潔的絲莼,同樣難能可貴,仍不失魏晉士人風骨。
史書記載,張翰最后是因母親去世,傷心過度而死。至孝,似乎與世人對他的看法大相徑庭。在人們眼中,張翰堪與曹魏時代的阮籍比肩,都是狂放不羈的社會另類。有誰知道,豈止張、阮,魏晉士人之狂,大多只是行為上的佯狂,在內心深處,是堅守儒家人格與世不遇的憤懣。
在中國歷史上,美食往往是賢孝的引子,比如孔融讓梨、陸績懷橘。
《晉書》記載了另外一個孝子與美食的故事。陶侃在尋陽當分管捕魚的小官時,曾把捕來的魚做成魚鮓,裝了一壇送給母親。陶母見了,不但把魚鮓原封退回,還修書責備道:“爾為吏,以官物遺我,非惟不能益吾,乃以增吾憂矣?!?/p>
魚鮓是什么?《齊民要術》中有詳細記錄——先將鯉魚切片,撒鹽,去水,然后平鋪在甕底,上面加一層拌有茱萸、桔皮與酒的米飯。像這樣魚、飯層疊累加,最后以箬葉封住甕口腌制而成。
如此看,陶侃自做的魚鮓,雖是美食,卻并沒有多么貴重,純然是一片孝心。但越是如此,陶母還鮓遺書,更加令人肅然起敬。
美食,于陶母,是教子廉政的現身說法;而對另一些人,則被視為攀龍附鳳的登云梯?!读簳O廉傳》載,“凡貴要每食,廉必日進滋旨,皆手自煎調,不辭勤劇,遂得為列卿,御史中丞,晉陵、吳興太守?!?/p>
善于烹調、勤于巴結,固然可以讓孫廉成功上位,然而,卻因此在史書上留下“便辟巧宦”四字定評,千古之后,到底是喜是悲?
永嘉之亂,“俄而洛京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國家命運面臨抉擇,正是士人一展身手的契機。但很快,現實就展露出冰冷的一面——東晉政權對外偏安一隅,對內傾軋加劇,所謂勠力王室、克復神州不過是空談而已。這讓士人失望而恐懼,更加分化走向兩個極端——或在物質上窮奢極欲,或在精神上游戲人生。
《世說新語》中記載王恭(王孝伯)的三段話,最能袒露士人心態的變化。
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p>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p>
從心有郁結,到感慨無常,再到自甘流俗,此時的酣暢豪飲,已經不僅是逃避現實的手段,甚至成了活著的目的。正話反說,看似瀟灑,實則是最深沉的悲哀。
各種花樣翻新由此誕生。《裴子語林》記載,“羊稚舒冬月釀酒,令人抱甕暖之。須臾,復易其人。酒既速成,味仍嘉美?!?/p>
無緣補天,美酒成了文人雅集,抒發性靈的媒介。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蘭亭修禊中的曲水流觴。
曲水流觴古已有之,最晚到漢代已發展為上巳節的一種民俗。集會者依水而坐,或木制或陶制的酒觴順著水流,自上游彎曲回轉而下。觴停在誰的面前,誰便隨取隨飲并即興賦詩以助酒興。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蘭亭集序》聊聊數語,道出了群賢畢至,縱談宇宙人生的盛景,是豪邁,還是無奈?
清談的盛行,在不經意間帶動了另外一種飲品在江南的興盛。那就是茶。
中國是茶的故鄉,但中國人對茶的使用,卻經歷了從藥用,到食用,再到飲用的漫長過程。早在周代,茶就已是王室貢品。但在秦以前,似乎種茶、用茶尚局限在巴蜀。郭璞注《爾雅》稱:“樹小梔子,冬生葉,可煮作羹飲,今呼早采者為荼,晚采者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p>
晉代以前,典籍中關于茶飲的文字記述少而零散。直到東晉的江南,茶飲才逐漸興起,喜好者日眾。《世說新語》記載,“晉司徒長史王蒙,字仲祖,好飲茶??椭凛m飲之。士大夫甚以為苦,每欲往喉,必云,‘今日有水厄’。”這個笑談,就是后世以“水厄”指代飲茶的古怪名稱的由來。
有專家認為,茶飲興起,與清談的風尚不無關系——首先,茶飲重在輕簡,比起飲酒所強調的醇厚,更加契合清談的環境氛圍和精神氣質。再者,酒和茶雖然都能使人興奮,但飲酒過度,容易酣醉,而飲茶則愈發讓人保持清醒,這在以辯難為核心的清談中尤為重要。
茶令人清醒,酒使人沉醉。那么,人生的醒醉又該如何衡量呢?
清談最需清醒,但后人常嘆“清談誤國”。這實在是因為“清談”走上了歧途,從思想的相互激發,淪為技巧的炫耀比拼,成了消磨時光的游戲。
《世說新語》記載,許掾年少時就善辯,常被人比作王茍子,但許掾卻不買賬,特意找了一個公眾場合與王辯論,一較高下。盡管許掾大獲全勝,但他仍不依不饒,竟與王交換論點再辯,并再度完勝。當許掾自鳴得意地向高僧支遁詢問自己辯才如何時,支遁的回答一針見血:“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
世事艱難,許掾卻沉迷于雕蟲小技??瓷先o比清醒的他,其實是醉了。
相反,看似終日沉醉的周凱,卻是無比清醒。
東晉初立,周凱為太子少傅。他曾屢次上書要求北伐收復江北故土,卻如泥牛入海,未見回音。此后,周凱每狂飲至大醉,三日不醒。
同樣,“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然復醉”的酒徒陶淵明,又何嘗不是一個清醒的醉酒人?
“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蔽簳x士人的江南醒醉,真是一個值得玩味的話題。
由魏入晉,古直剛健漸褪,浮華柔美日興。人們重容貌,勝過愛才華。
《晉書》記載,潘岳豐姿“至美”,每次乘車出行,都會引來女子圍觀,攜手繞車,向他的車上投花擲果,表達愛慕。而大才子左思則相貌“絕丑”,他效仿潘岳出行,迎接他的是圍觀婦女齊齊吐來的口水,不得不委頓而歸?!捌琳呱妗?,當如是觀。
更加極端的故事來自衛玠。衛玠從小就被譽為“璧人”,出行時“觀之者傾都”,跟他并排走在一起,也會覺得自慚形穢。衛玠南渡之日,在下都建康,“觀者如堵墻”,令其不堪勞累,竟至長逝。
“看殺”衛玠,顯然有夸張的成分。有專家考察,衛玠容姿秀美,或許與他服食五石散有關,而他的體弱多病,更可能與服食互為因果。
五石散的藥方相傳出自張仲景之手,由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等五味石藥組成,故名“五石”,原本用于治療五勞七傷等雜癥。現代科學對五石散的成分分析表明,這個藥方中的某些成分,確實能夠起到美顏、壯陽和刺激神經的作用,但長期服用,會導致人體砷、氟等多種元素中毒。
相傳,服散后人渾身發熱,須飲熱酒吃冷飯,故又稱“寒食散”。此外,還要穿薄衣、洗冷水澡,藥性發作時必須靠運動“行散”。
后人常為魏晉人物豐神俊朗的容貌、舒卷自如的裝束所傾倒,卻不知衣袂飄飄下的肉體,正承受著怎樣的折磨。
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有著精彩的分析:“因為皮肉發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預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F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因皮膚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和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里都是很苦的?!?/p>
魏晉士人甘愿忍受這樣的肉體之苦,是因為內心的苦更甚。
推崇服食的嵇康在其《養生論》中寫道:“終朝未食則囂然思餐,而曾子銜哀七日不饑。夜分而坐則低迷思寢,內懷殷憂則達旦不暝……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燥于中而形喪于外,猶昏君于上,國亂于下也?!陛^之身體能力的暫時通泰,精神上的走投無路,或許才是魏晉士人服食的真正原因。
東晉最終為劉宋所取代,不僅是一個政權的終結,軍閥崛起,更意味著士人階層的進一步衰微。此時,作為江南士人的標志性人物,謝靈運以一己之力要做最后一次抗爭。
山水,是他彰顯自身存在的最后舞臺,“謝公屐”“曲柄笠”是他留給世人最后的物質財富。
屐是魏晉時期人們的一種非正式裝束,據顏師古考證:“屐,以木為制,而施兩齒,可以踐泥。”而謝靈運為了方便登山涉嶺發明的“謝公屐”,采用活動屐齒,“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則去后齒”。近年來考古的實物發現,印證了文獻中的這一記載——屐齒與屐面采用榫接結構,相當便利與精巧。同時,他發明的“曲柄笠”狀如華蓋,兼備時尚與實用。
木屐、斗笠并不是魏晉士人的“正裝”,因此格外令人側目。謝靈運的山水之游也不是像其他人那樣的靜悟賞玩,而是“尋山涉嶺,必造幽峻,巖障千重,莫不備盡登躡”,而且“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這對在榮耀巔峰仍謹守“素退”原則的謝氏家族來說,尤其顯得不同尋常。
事實上,這是一次絕望中的飛蛾撲火。謝靈運用這樣特立獨行的方式,挑釁當權者、挑戰那個時代,哪怕是自我毀滅,也要實現世人對其價值的肯定,社會對其身份的認同。
謝靈運是《世說新語》記錄的最后一位江南士人。他能夠開創中國山水詩的先聲,卻同樣無力挽回自身的命運。
魏晉士人和他們的江南風物,定格在了那個時代里,但是,他們所承載的精神力量,卻能超越時代,喚醒一個偉大盛世的輝煌。
這,或許就是悲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