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西班牙電影《當你熟睡》(Mientras duermes,2011)中,有一句廣被征引的臺詞:“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這句臺詞非常恰切地概括了變態男主心理。半夜三更突然想起這部電影,是因為看了《消失的愛人》(Gone Girl,2014)。
大衛·芬奇新片里的這個消失的女孩,沒有他三年前拍攝的“龍文身女孩”酷,但以更日常的方式宣告了新一代的負能量面貌。
這兩年,正能量主人公越來越衰,負能量主人公倒是一路凱歌,美劇《紙牌屋》就是例子。承接《理查三世》作惡精神的白宮政客弗朗西斯,攜手妻子克萊爾,以堅強的斗志攀上了權力的巔峰,而我們觀眾,目睹他腳下的累累血債,卻完全沒有愿望希望他被繩之以法。不是我們良知泯滅,惡的崇高性有令人敬畏的地方,觀眾羸弱的身心遇到這樣的惡神,也會被他超乎常人的堅毅和巨人般的力量擊倒在地,就像萊辛在《漢堡劇評》中說的,可怕的壞蛋引發我們厭惡的同時,也會帶給我們快感。
《紙牌屋》的劇集基調就是第一集的導演大衛·芬奇奠定的,大衛·芬奇為血腥的弗朗西斯配備了一個麥克白夫人,可惜的是,這個麥克白夫人在劇集展開過程中,多少偏離了大衛·芬奇的最初設定,她身上逸出來的某些“女人氣”和某些“偽女權氣”偶爾會干擾政客弗朗西斯,把他降低到一個丈夫的角色。所以,《紙牌屋》的黑暗女主還不是真正的黑桃皇后。
對黑暗女性有些上癮的大衛·芬奇,專注要造一個更黑的,這次,他選了一個中產街區里的白富美,一個能引發更世俗認同的女性角色。
《消失的愛人》劇情一波三折。男主尼克在結婚五周年紀念日的早上,發現妻子艾米失蹤了,警方介入后,種種跡象指向尼克殺妻。因為艾米是公眾人物,失蹤事件天天在新聞里發酵,花心的丈夫很快千夫所指到了被民意處決的邊緣。不過,這些都是前戲,觀影感覺有點嫌長。而從影片中段艾米回到銀幕中心開始,大衛·芬奇的黑色節奏才發揮作用,白富美葬送中產屌絲丈夫的計劃中途改道,調轉鋒刃她干掉癡心追求她的高帥富前男友,重新回到對她咬牙切齒的屌絲老公身邊。
白富美艾米干掉前男友的這一段,非常血腥。艾米在床戲時候,突然拿出枕頭下的剃刀,一刀割喉,血噴銀幕。這一個片段,大衛·芬奇拍了36遍才過,用了450加侖的血,最終取得了他想要的效果:冷峻的技術展現天賦的邪惡。
這個36遍是值得的,艾米殺人這一場,讓女主突破了一個心理變態者的前情提要,她天賦的惡以一種凌厲的風格展現出來,在那一剎那,她被理查三世附體,最后,她一身鮮血班師回巢,技法的高冷讓我們覺得,前面哈赤哈赤鋪墊的大段女主身世和媒介生態,實在太好萊塢,搞得女主的邪惡缺乏強度。好在,女演員羅莎蒙德·派克的表演很大程度上掃蕩了好萊塢的庸俗弗洛伊德主義,這位英國演員有效地把女主作惡的過程處理得動機飽滿:婚后的生活很快把丈夫的平庸暴露出來,他不僅在愛情上不思進取,而且在經濟上也躺倒在老婆身上,所以,女主決定了男主該死,“你奪取我的自我,我的存在,我的快樂,就等同于謀殺。”
如此,電視上看到屌絲男人一步步落入她籌謀的謀殺案,艾米微微揚起的嘴角完全就是在重復《當你熟睡》的臺詞:“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而大衛·芬奇的電影比這部西班牙電影高明的地方,就在于,《熟睡》中的無恥男主完全是個變態,而羅莎蒙德·派克扮演的惡女卻負能量滿滿,這不僅表現在關于這部電影的評論很少對女主進行弗洛伊德解析,反而很多真真假假的婚姻專家借機跳出來警告懶惰的男人:回家看清楚你老婆的發型和香水,記住,婚姻中的怠惰是一種謀殺。
而對于大衛·芬奇的影迷來說,看到理查三世有了女接班人,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