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出版社近日出版發(fā)行了先祖徐世昌的《韜養(yǎng)齋日記》,同時一并推出《徐世昌與韜養(yǎng)齋日記》系列叢書。
在近代史研究領(lǐng)域里,多年來由于一些虛構(gòu)歷史的存在而遮蔽了事物本來面目。而徐世昌《韜養(yǎng)齋日記》的刊行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以還原歷史的真相。
舉例來說,早先社會上始終流傳著一種說法,即武昌起義后徐世昌曾赴彰德秘密會晤袁世凱。袁進而向清廷提出索權(quán)的六項條件,為其最終奪取“革命勝利果實”打下基礎(chǔ)。
此說最早出自何人也很難確定。如今能夠查到比較早的是李劍農(nóng)先生在《最近三十年中國政治史》(上海太平洋書店,1930年版)里說的:“徐世昌見他不出,便微服出京親往勸駕。及清廷再三催促,袁便以徐世昌和奕劻為介,提出六個重要條件來,非清廷悉行允諾,決不出山。”
說的最逼真的還屬陶菊隱先生。陶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史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里講:“奕劻明明知道是袁的授意叫他出面來保薦,現(xiàn)在目的達到了,為什么又要裝腔作勢地不肯受命呢?因此他叫徐世昌于10月20日(八月二十九日)秘密到彰德去摸袁的底子。徐到彰德與袁進行了一度密談,就很快地跑回北京來,裝作很生氣的樣子回報奕劻說:‘真是不成話,他還提出了一些就職的條件……’,奕劻問他提出那些條件時,他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說出來。直到盤問得緊,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如下的六個條件:一、明年召開國會;二、組織責(zé)任內(nèi)閣;三、開放黨禁;四、寬容武漢起事人物;五、授以指揮前方軍事的全權(quán);六、保證餉糈的充分供給。這是袁、徐串通一氣地演出來的一幕雙簧戲。”
時至近日,又有王學(xué)斌先生在《利國無能但利身——讀徐世昌“韜養(yǎng)齋日記”》(《書屋》,2011年02期)一文中講,“近日筆者有幸讀到徐世昌未刊的《韜養(yǎng)齋日記》,閱罷這長達一百五十余字的私人記錄,方使我深感……武昌首義爆發(fā)后,舉國響應(yīng),清廷頓時方寸大亂。徐與袁心中早有默契,聽聞風(fēng)聲有變,立即活躍起來。他聯(lián)合奕劻、那桐,四處散播‘收拾殘局,非袁不可’的論調(diào)。載灃出于無奈,只得授袁為內(nèi)閣總理大臣,讓他主持大局。孰知袁世凱奉詔后,卻故意徘徊觀望,以‘步履維艱’為借口遲遲不上任。這可急壞了徐世昌,他趕忙微服出京,赴彰德勸袁出山(一說是朝廷命徐世昌到彰德請袁復(fù)出)。此事在其日記中只字未提,可見極為隱秘……”
王學(xué)斌先生的文字與前面幾篇的不同點,在于王提出了他的依據(jù)是“近日筆者有幸讀到徐世昌未刊的《韜養(yǎng)齋日記》……”。徐是當(dāng)事人之一,徐世昌日記里的記述是第一手材料,基本上是真實、可信的。然而所見王文,洋洋數(shù)言,除了繪聲繪色的重復(fù)一些陳舊說法外其實并沒有從日記中提取出任何依據(jù)。尤其是“此事在其日記中只字未提”的說法不免令人疑惑。既然日記里“只字未提”,王學(xué)斌先生又是如何從“有幸讀到徐世昌未刊的《韜養(yǎng)齋日記》”里得知徐世昌“趕忙微服出京”的呢?
日記是這樣記述的:
辛亥 八月二十日 未明起,入直。巳正三刻散。拜客一家。回家。午后杏蓀、琴相來談公事。同琴軒謁慶邸會議公所。久談。歸。約鐵路南北段總辦談公事并請宴。聞武昌為叛兵所擾,瑞總督乘兵輪到漢口。
廿一日 未明起,入直。午初三刻散。回家,小憩。留姜翰青、李季皋晚飯,久談始去。
廿二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李季皋在此,留飯。
廿三日 未明起,詣壽皇殿外隨侍皇上。行禮,入直。未初三刻散。回家。本日奉旨,派擬考試孝廉、方正題目。今日奉上諭,袁世凱補授湖廣總督、岑春煊補授四川總督。
廿四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留梧生飯。
廿五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二刻散。午后到內(nèi)閣會議。歸。李季皋來,留晚飯。
廿六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二刻散。到內(nèi)閣公所。
廿七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
廿八日 未明起,入直。召見三次。午正一刻散。回家。
廿九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一刻散,回家。到內(nèi)閣公所。
三十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九月 朔日 未明起,入直。午初三刻散。同琴軒到西城寶宅早飯,同到資政院行開院禮。未刻歸。
初二日 未明起,入直。午初二刻散。回家。
初三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初四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二刻散。回家。
初五日 未明起,入直。未正散。回家。
初六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二刻散。回家。夜,濤、朗兩貝勒至琴軒宅,約往。談公事,夜深始歸。
初七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夜,濤貝勒、李季皋來談公事,夜深始去。
初八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
初九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今日蒙恩賞,重陽糕。
初十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小憩。到慶王府會晤各社會人員。
十一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二刻散。回家。到資政院,上燈后始歸。本日同慶王同具折,辭內(nèi)閣協(xié)理大臣職。奉旨俯如所請。蒙恩著充弼德院顧問大臣。
十二日 未明起,入直。同慶邸、那相具折謝恩。本人召見二次。未初刻散。回家。小憩。
十三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十四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一刻散。到攝政王府,謝送禮。
十五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刻散。答拜客數(shù)家。回家。
十六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刻散。回家。
十七日 未明起,入直。未正散。回家。
十八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一刻散。回家。
十九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二十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二刻散。回家。
廿一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會客不斷,至申刻。攝政王命同琴相到北海大他坦晉謁。本人蒙恩授為軍諮大臣。辭,不獲請。
廿二日 未明起,入直。謝恩。午正一刻散。到軍諮府到任辦公。
廿三日 未明起,入直。召見三次。午正二刻散。回家。慰廷到京,訪談良久。夜歸,看公事。
日記表明,在廿三日袁世凱(慰廷)到京之前,徐從未離開過京城。在這段時間內(nèi)除“召見”外,先后與載灃、奕劻、載濤、毓朗、那桐(琴軒)、徐坊(梧生)、李經(jīng)邁(季皋)、姜桂題(翰青)、盛宣懷(杏蓀)等有過交往,而八月廿九日(10月20日)那天“到內(nèi)閣公所”。若講“極為隱秘”從而“在日記中只字未提”的話,王學(xué)斌先生就應(yīng)該給出一個必須在日記里造假的理由。由此我們不得不質(zhì)疑王學(xué)斌先生自稱“有幸讀到徐世昌未刊的《韜養(yǎng)齋日記》”的真?zhèn)瘟恕?/p>
從此可以看出,《韜養(yǎng)齋日記》的刊出,起到了“匡史書之誤、補檔案之缺、輔史學(xué)之證”的作用。
可惜的是,即使是作為第一手材料的當(dāng)事人親筆日記,有時仍無法證其事物真?zhèn)巍?/p>
例如有關(guān)戊戌年間徐藝郛(仁祿)游說小站時是否見到了袁世凱的爭論。
關(guān)于徐藝郛小站之行的過程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民國歷屆總統(tǒng)》(團結(jié)出版社,1989年版)里記述的徐藝郛不僅在小站見到了袁,而且商談甚歡:“袁世凱刻意對徐仁祿大加稱贊康有為,稱康有‘悲天憫人之心,經(jīng)天緯地之才’;徐仁祿則故意挑撥袁與榮祿的關(guān)系,說康、梁屢次推薦他(袁),榮祿即從中作梗,并問袁怎么與榮祿的關(guān)系這樣不融洽。袁世凱回答,以前翁同龢主張給他增兵,榮祿說漢人不能握大兵權(quán)。按翁說法,曾國藩、左宗棠也都是漢人,何嘗不能握大兵權(quán);但榮祿不同意。這體現(xiàn)了榮祿對他的不信任,可見袁非嫡系。徐仁祿將袁的這番表白向康有為進行了匯報,康終于對袁放了心。”這種說法的主要依據(jù)是《康南海自編年譜》。
另一種說法可見郭劍林、郭暉先生的《翰林總統(tǒng)徐世昌》(團結(jié)出版社,2010年版):“康有為于6月間首先派徐仁祿到天津小站去探袁世凱的虛實。徐仁祿到天津由徐世昌出面接待。王照在《方家園雜詠二十首并紀事》中寫到:往小站征袁同意者,為子靜(徐致靖,字子靜)之侄義甫(藝郛),到小站未得見袁之面,僅由其營務(wù)處某太史(指徐世昌)傳話,所征得者,模棱語耳。夫以生死成敗關(guān)頭,而散應(yīng)以模凌語,是操縱之求,已蓄于心矣。”這種意見是說徐藝郛在小站并沒有見到袁世凱,整個過程中只是由徐世昌一人接待,后者始終以模棱兩可的話語來應(yīng)付。徐藝郛涉世不深,僅憑膚淺、簡單的對話即認為大功告成,匆匆回京報告康有為他挑撥袁世凱于榮祿關(guān)系有成,遂使維新派倚北洋軍為護軍,導(dǎo)致決策失敗。
至今,又有馬勇先生在《戊戌政變的臺前幕后》(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里講,徐藝郛來到小站后,袁世凱對其只是禮貌寒暄,沒有當(dāng)面深談便交給營務(wù)處的徐世昌及阮忠樞、言敦源等全程陪同,好吃好喝,徐世昌還請徐藝郛檢閱新軍等。所以在袁世凱的盛情款待和徐世昌的熱情陪同下,徐藝郛被弄得迷迷糊糊,在他回京向康有為的稟報里,顯然也有誤導(dǎo)之嫌。只是康有為此時在感情上需要這種誤導(dǎo)而已。康有為在后來的政治謀劃中執(zhí)意要找袁世凱幫助,大約都與徐藝郛天津之行有關(guān)。
馬勇先生的研究綜合了上述兩種不同的意見。文章首先支持康有為的說法,認為徐藝郛見到了袁世凱。而后又同意王照“所征得者,模棱語耳”的說法,認為徐藝郛充其量不過是享受了個免費的“小站一日游”,吃喝玩的背后等于什么也沒說成,便興沖沖地回京交差了……
先祖徐世昌的《韜養(yǎng)齋日記》,無疑是能夠證明若干歷史事件的第一手材料。
日記中對徐藝郛小站之行的記述如下:
戊戌六月十二日 ?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談徐藝郛同來留宿營中
十三日 ?晨起合大操歸與慰廷談午后沐浴與藝郛到文案處
十四日 ?陰雨與藝郛仲遠暢一日云臺來
十五日 ?晨起藝郛冒雨行到慰廷家久談商辦公事留晚飯日夕歸
日記記述的是“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談徐藝郛同來留宿營中”。當(dāng)時是沒有標(biāo)點符號的。加上標(biāo)點,如果是逗號,則為“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談,徐藝郛同來,留宿營中”。這證明徐藝郛不僅見到袁世凱,而且進行了意見交流;但如果是句號:“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談。徐藝郛同來,留宿營中”。即表明日記記述了兩件事:一是徐世昌回到小站后曾與袁世凱“久談”,二是提到徐藝郛跟著來到了小站,談話時并不在場。
然而甭管徐藝郛是否見到袁世凱,他自己肯定是覺得大功告成了。也可能自己感覺從袁克定(云臺)那里獲得了某種承諾,于是便在“云臺來”后的第二天一早“冒雨行”。
從小站到天津盡管只有六十里地,但在當(dāng)時路況條件下,雨間行路是很艱難的。請看先祖日記:
七月廿七日 慰廷約赴津,黎明冒雨行,道路泥濘。乘車三十余里,騎馬三十余里,日西到。
六十里,因“道路泥濘”居然整整走了一天。但徐藝郛仍然選擇了“冒雨行”,不愿為雨情而再等上一天半天,估計存有游說已成的心態(tài),巴望及早回京向康有為匯報喜訊。
相反,袁世凱卻從徐藝郛的突然來訪中查覺出危險即將到來的信號。
見日記:
六月十九日 晨起,辦公。慰廷來,久談。會客。校書。午后又校書。寫信。由郵政局發(fā)一書,上孝達尚書。夜出查各營,操演防守,調(diào)其備戰(zhàn)隊皆應(yīng)甚速且寂靜。
先祖在小站期間的日記里,記述進行夜間訓(xùn)練而且是“操演防守”的訓(xùn)練,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袁世凱首先要做到的是自我保護。
“《韜養(yǎng)齋日記》連貫記錄了每日要聞,具有連續(xù)性和系統(tǒng)性。”日記中確實證實徐藝郛到了小站,而且受到了比較好的接待,不僅正趕上新軍“合大操”,甚至還洗了個熱水澡(“午后沐浴”)。但由于日記的字里行間沒有標(biāo)注標(biāo)點,仍然是無法證明徐藝郛是否真正見到了袁世凱。留下的,還是懸疑……
徐藝郛是否見到了袁世凱已然不重要了,王照提出,“是操縱之求,已蓄于心矣”。用馬勇先生的話來講,“袁世凱畢竟是一個多疑和有心思的政客,他的耳目遍布京城。他當(dāng)然知道如日中天的南海康先生只是獲得皇上一人的恩寵,而朝中一班大臣對康有為似乎并不友好,這就不能不使他對康有為派員與其聯(lián)絡(luò)保持某種必要的戒心……”
(注:徐定茂,徐世昌第五代嫡長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