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小航14歲,是一名初二學生。不過,互聯網上,很多人叫她“航姐”,也有不少人稱之為“惡霸”。
現實中,她的表現,遠不符合她的稱號。很多人對她的“尊稱”,源于她掌摑、腳踹另一名女生時的囂張表現。掌摑這名女生時,她還用視頻錄了下來。
1月18日晚,在小航的家里,她告訴《南風窗》記者:“當時,我就是覺得好玩,所以才錄的。”
視頻里,“航姐”邊抽打,邊質問這名女生:“甘棠誰最大?”“你男人是誰?你怎么這么串(方言,很沖的意思)?”被打女生哭著跪地求饒后,“航姐”不為所動,并罵她“沒用”,甚至說“打不打你,是我的自由”!
“航姐”聲稱,整個南寧都是她的人!
在那段9分鐘的掌摑視頻中,網友統計,足有58巴掌!
現在,連甘棠鎮的小孩都知道這段視頻。對陌生人的到來,孩子們會圍過來問:“你是來采訪‘58巴掌’那件事的嗎?”“要不要去馮村的涼亭?”
馮村涼亭,是掌摑案發地。
“航姐”打人的視頻,每看一次,都給人極大的震撼。但40歲的蘇斌,看不下去了。
蘇斌是被打女孩小麗的父親。他告訴《南風窗》記者,1月6日,他接到一個親戚的電話說,“網上有一段視頻,一個被打的女孩好像是你女兒”。“我看了七八秒,就看不下去了,對方太狠了。”蘇斌說,被打的,確實是他13歲的女兒。
蘇斌隨后找到了打人者—小航的父親蘇增史,“增史叔,你要管好你的女兒呀”。
視頻中的事情,發生在去年12月20日。那天,小航和朋友把小麗叫到了馮村涼亭。在那里,小航質問并抽打小麗,任憑小麗如何跪地求饒,并承諾今后“不敢反她和她的干弟了”,也不為所動。最后,小航還說小麗影響了她的心情,多獎給她幾巴掌。
整個過程,小航的朋友,另一個女生,用手機拍視頻。
小航和小麗都是廣西賓陽縣甘棠鎮街上的人,兩家距離不過200米遠,平時也有來往。這兩個孩子沒有深仇大恨,小航只是聽說小麗想聯手他人打她。后來,小航又聽她干弟小樹說,小麗很串,想打他的“老婆”,導致他“老婆”很害怕。
雙重因素疊加后,小航出手了。
不過,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小麗說,這是信息誤傳,自己從沒說那些話。而且,小麗和小樹也很熟。他們小學從一年級到三年級都是同桌。后來上甘棠中學后,小樹分在普通班,小麗分在重點班。小樹也否認自己曾向干姐說過這些話。
1月18日晚,在小航家里,她告訴《南風窗》記者,自己主要是看小麗不順眼。不過,她說干弟和她說過,“小麗要打我‘老婆’”。這里的“老婆”,是孩子對女朋友的昵稱。
小孩之間的是非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麗的精神狀態已恢復了。1月18日下午,《南風窗》記者在她家見到她時,她正披散著一頭靚麗的長發,緩慢地從樓上走下來。看上去,她還是那么的樂觀、美麗。這多少讓她家人有些寬慰。
“剛被打那會,她不肯出門。”蘇斌說,事發后,他才發現女兒之前的表現有些不對勁。小麗的母親在女兒被打后,連夜從東莞市大朗鎮趕回家,“我在工廠上班,走時連工資都沒得領”。
打人視頻曝光后,引來了大量媒體關注。小航也曾被他的父親藏起來。一周后,他們才將小航接回家。
1月18日,小麗告訴《南風窗》記者說,“前兩天,我從小航家門口經過時,她還對著我瞪眼呢”。
現場的大人,陷入了沉默。
《南風窗》記者和小航交流時,她始終選擇沉默,回答最多的是“不知道,不清楚,也許吧”。不過,對今后的打算,她的回答很干脆,“我希望繼續上學”,“我盡量改掉以前打人的習慣”。
目前,小航就讀的露圩中學,已婉言拒絕她。小航說,她曾給校長打電話,但校長“沒說什么,也沒叫我去上學”。露圩中學的副校長黃樹培告訴《南風窗》記者,“她學籍不在我們學校,她只是在我們這里借讀,我們可以拒絕她”。
小航的父親蘇增史說,“沒有學校愿意接納我女兒”。因為小航確實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壞學生”,她的父母為她頭疼不已。“我的臉,都讓她給丟盡了。”蘇增史說。
蘇增史是甘棠中學的老師,女兒出事后,學生發現蘇增史上課時,不敢直視學生,上完課后,匆匆忙忙走了。
蘇增史向《南風窗》記者坦承,“我連我孩子都教不好,沒臉見學生呀”。1月6日,蘇增史在網上看到女兒打人的視頻,還沒有看完就接到露圩中學的電話,“你女兒在學校打人了,你過來簽名處理一下”。蘇增史的腦袋“嗡”一聲,氣不打一處來。晚上回到家,他對小航一陣痛打。小航說,“我爸打得狠”。
“這邊的事情沒處理完,那邊又出事了。”小航的媽媽告訴《南風窗》記者,“她再這樣搞下去,她不死,我都死啦!”
打人不是小航的偶發行為。自上初中后,每個學期送她去上學,蘇增史夫婦都提心吊膽,“不知道能不能念完一個學期”,感覺“她就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炸”。
“我自己的小孩,我都沒有那么操心啊!”小航的媽媽大聲說著話,“還讀什么書?打工!打工!”隨后,她摔門而出,到附近的店鋪和鄰居打牌去了。
母親走后,小航的淚水“嘩啦啦”地滑過了臉龐。“媽媽的嘴巴,一貫好毒”,小航告訴記者,正因為自己不是媽媽親生的,所以面對媽媽的痛罵,自己更傷心,總感覺“我不是她親生的,所以她的嘴巴才這么毒”。
蘇增史心疼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幾度欲言又止。他不忍心再傷害女兒,但他也認為,女兒總犯事,總不聽話,她應受到批評。
小航知道自己不是爸媽親生的。
2001年,小航出生7天后,就被蘇增史一家抱養了。在讀小學時,小航挺乖巧的,學習也用功。到甘棠中學讀初中時,她還被分到了重點班。但上初中后,小航開始上課不聽話。課堂上,她用小刀劃傷男同學的臉,她甚至跳起來指著老師的額頭罵。所以,學校的學生怕她,班主任也怕她—“她搗亂,班級扣分會影響到班主任的收入、晉升等。”蘇增史說。
最后,學校領導找到蘇增史建議,“給你女兒換個環境吧”。這樣,只在甘棠中學呆了一個學期,蘇增史又在附近的橫縣找到一所學校,將小航弄到那邊讀書。
但小航習性不改,再度遭到橫縣那邊學校的拒絕。輟學后,她到廣東打工,但適應不了打工的生活,只好返回家里。蘇增史找到以前自己多年教書的單位—露圩中學。小航隨后被安排到露圩中學讀初二。
在露圩中學讀書,周末放學,小航已經能準時回家了。蘇增史正為女兒的進步感到高興。但打人視頻爆出后,他才發現,女兒正犯一個比以往更大的錯誤,“我過兩年就退休了,默默無聞一輩子,她突然讓我‘名滿天下’”。蘇增史頗為惱火。
看到女兒不聽話,蘇增史夫婦確實灰心。蘇增史曾把她送到她親生父母那里去。“我覺得養這么多年夠了,也對得起她了。”蘇增史說,“但送走后,她在那邊呆一段時間,不習慣,又回來了,我們也沒辦法。”
小航的戾氣,可能和她的身世、家庭有關,但又不是孤案。隨著“00后”的登臺,“航姐”們的現象,令人錯愕不已。
在小航事件曝出3天后,1月9日,賓陽縣思隴中學又曝出了女生因打熱水起矛盾,而相約打群架的視頻,場面蔚為壯觀:在山腳下的泥路上,兩撥女生在不斷廝打、腳踹、抽臉,一大群同學則在拍照、圍觀、起哄—“踢她!踹她!扯她頭發!”現場的一切,像是球迷們在酣暢淋漓地觀看一場激烈的足球對抗賽。
當時,思隴中學圍觀的學生有約30人,真正參與廝打的女生有7個。“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的女生比男生還難管。”1月20日上午,思隴中學副校長藍春生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參與打架的7個人中,有6個是父母常年不在家,另一個也只有母親在家。
這些留守兒童的家里,大都只有爺爺、奶奶,有的甚至住在舅舅家。一個參與打架的女孩,就因舅舅說她兩句,就離家出走了,害得學校到處去尋找。
藍春生感嘆學生越來越難教,“對犯錯的學生,你既要批評到位,又不能讓她難過,以免她想不開,有過激行為—這兩天,河池市有學生因為老師批評,跳樓自殺了”。
社會還沒有準備好,“00后”就迅速登上了初中生的舞臺,他們帶來的沖擊,很多老師始料不及。
賓陽這兩起初中女生打架事件“波及”全國,很大程度上確實是因為被傳上了互聯網。但即便是事件當事人、老師,還是學校里的其他學生都認為,“這不過是很常見的事罷了”。
1月16日下午,在小航就讀的露圩中學,《南風窗》記者遇到了正督促學生去上課的政教處副主任歐凡堅。當時,上課鈴聲響了,有幾名女生依舊慢悠悠地走過歐凡堅的身旁,絲毫感覺不到上課鈴聲的催促。歐凡堅看不過去了,“上課了,還這么慢悠悠?”可是,這幾名女生,回頭看了一眼歐凡堅,眼里充滿疑惑:要你管呀?
之后,她們依舊慢悠悠地往前走。
歐凡堅說,現在的學生都認為,學習是他們自己的事,和老師無關。但社會和家長則認為,學生學壞,肯定是老師的因素。
“其實,有一些學生,你再怎么教,都還是存在問題的。”藍春生告訴《南風窗》記者,現在的問題是,“學生生病,老師吃藥。”
“自私是‘00后’學生的一個特點。”歐凡堅說,他們個性獨立,不愿意參加班級集體活動,甚至籃球比賽,一個班級都湊不足一個隊,各干各的。日常學習和生活中,動不動就打架。
通過打架解決問題,在當下,早已不再是男生的專利,女生更加瘋狂。小航、小麗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也承認:學校里有很多的幫派。
當然,這種幫派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黑社會性質,而是一個替人出頭擺平事情的朋友圈。一個學生,如果沒有一個穩健的朋友圈,很容易在學校被欺負。通常是居住在鄉鎮中心的人,欺負家在偏遠山村的人。在她們的眼里,這已經是一個“學霸不再受人尊重,惡霸才能受人敬畏”的時代了。
如果要給學校里存在的問題進行排序,小麗認為,排在第一位的是打架,第二位是談戀愛,第三位是爬墻。
打架一般是初二的打初一的,也有班級內部打的。女生打架的緣由,通常是搶男朋友、打水有人插隊或是不小心踩到了腳跟—“說對不起也沒用,還是要被打的。”
時代變了,變得很大。
“00后”的父母,很多是“70后”。當年,“70后”所處的家庭,大都有幾兄弟姐妹。在家里,在兄弟姐妹之間的打斗、磨合中,孩子們學會了面對矛盾和問題時,如何有效化解。而且那會,打工潮還沒涌來,“70后”的父母都還在家務農,家庭教育從未缺失。
如今,絕大多數父母都在外打工,孩子丟給他們爺爺奶奶管—管理幾乎變成了呵護。出于愧疚,孩子的父母平時會多給一些錢,盡量滿足孩子的生活需要,比如買一大堆的零食、飲料,買手機,有大把零花錢給孩子上網、玩游戲等等。
習慣了呵護的孩子們,在步入校園并寄宿學習生活的時候,他們發現:老師沒像爺爺奶奶那樣縱容自己,其他同學也是互不相讓。環境的變化,讓同學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不斷。
所以現在的孩子,你會看到他們因為不習慣飯堂的伙食,而爬墻出去吃快餐。你也會發現:他們凌晨兩三點翻墻出去上網。你還會發現,在臺球桌邊玩臺球時,電話鈴聲響起,他們隨手掏出的是蘋果手機。這些,就發生在離賓陽縣城有幾十公里的鄉鎮學校里。
盡管,學生每天起床的時間,校園里都有震天響的音樂和鈴聲,但孩子們對機器已失去反應。所以,班主任每天早上6點就得早起去叫孩子們起床,并不斷催促。
思隴中學政教處副主任張慧祥告訴《南風窗》記者:“有時候你叫得早了,孩子們還抱怨—‘哎呀,老師!你怎么起得這么早啊?’”這讓老師們哭笑不得,所以很多老師其實不愿意做班主任。
當然,在走訪中,《南風窗》記者還發現,賓陽縣的一些老師,也在外面兼職做第二產業。在鄉土的生活中,老師也逐漸商業化了。
在甘棠中學,副校長吳海堅批評一些家長,“為了讓自己能專心打麻將,當孩子在身邊時,他們就給10塊錢,讓孩子去網吧上網,自己打完麻將,再去網吧把孩子擰回來”。
不過,賓陽的一些家長也批評老師,“下課回到家,一些老師就在店門里研究六合彩,這樣的老師如何教書育人?”
批評者和被批評者,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再那么純潔。
在《南風窗》記者采訪賓陽縣教育局某負責人時,他不斷“走題”,最后,干脆以要開會為由,匆匆離開,消失在辦公樓的拐角。
(文中小航、小麗、小樹、小靜等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