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2015年是一個暗示:我們已經進入了某種社會狀態,很多過去積累下來的東西,很有可能將在2016年,以及更遠的未來逐一發生。我們需要一個好的應對。
《圣經》曰:“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但赫拉克利特又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站在2015年的終點,回顧一下,再透過云霧,嘗試去看一下馬上會到來的2016年,我發現這兩句話可以結合起來,作為一把鑰匙去打開中國社會結構變化的密室。
在一個穩定的政治結構、經濟結構的“構造”下,任何一個社會結構都不可能突變—只有政治革命或毀滅性的經濟危機才可能讓社會結構突然之間呈現出另一種面貌,大多數人將重新過另一種生活。社會的演化是很慢的,但時間作為一種演化的刻度,還是能清晰地記錄出它的軌跡。

按社會學的傳統眼光,現在再來描述2015年中國社會的階層結構變化已經毫無意義。它屬于“日光之下,并無新事”的范疇。變化得明顯的是社會構成中的最基本單位“人”。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曾經提醒,“人”在社會構成中,已經被從階層中剝離出來。
這意味著,2015年和過去的一個重大區別是:它的社會結構的變化,不是發生在階層結構這個范疇內,而是發生在社會構成中的“人口構成”的層面上;不是在“階層與階層”的關系上,而是“人與人、人與抽象的社會”的關系上。這是2015年的主題之一,并且它正是通向未來中國的社會生態、商業模式的一個重要入口。
2015年發生的一系列象征性事件,證明了這一點。
10月29日,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閉幕,會議決定:堅持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完善人口發展戰略,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政策。這是繼2013年,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啟動實施“單獨二孩”政策之后的又一次人口政策調整。
這是一個重大的戰略舉措。中國的人口結構,已經影響到社會經濟結構的健康發展了。它對社會演化的影響,在現在看來,并不亞于階層結構意義上對社會演化的影響。無論是人口老齡化的挑戰,還是經濟發展需要大量年輕勞動力的挑戰,都需要在人口政策上做出重大調整進行回應。
但當然,有分析已經指出,雖然民眾普遍存在生二胎的意愿,但全面放開二胎并不一定能夠把這種意愿轉化為行動。原因很簡單,這么多年來,對小孩的教育已經“奢侈品化”了,房價、物價、教育觀念、商業模式、生活方式,都已經和對小孩的精細化、奢侈品化配套,以現在的收入水平、生活壓力、生活方式、價值觀念,養育一個小孩尚且叫苦,要養育兩個小孩肯定糾結。像70后及以前的那種“野蠻生長”的時代,早一去不復返了。在這個意義上,放開二胎,不是一個單獨的政策問題,而應是一個系統性解決的問題,至少要在教育等方面減少人們的養育成本。
同樣是和人口有關,2015年,被視為是中國第四次“單身潮”到來的標志。據媒體報道,民政部相關統計表明中國現在的單身人口已近兩億人,占了全國人口的14.6%。這個“單身”當然包括了主觀客觀上沒能結婚的和離婚獨居的。這和美國、英國等單身人口超過一半的社會結構當然相差甚遠,但無疑已經表明:中國社會的社會構成方式,正在從家庭、階層等大的單位,一步步地向以原子化的個人作為單位轉變。2015年是這個過程的一個明顯可見的節點,它對未來的社會演化的影響是深遠的。
我們可以把這種原子化的現象視為是一種從宏觀的社會結構中向個體的“退回”。很有意思的是,它正和我在去年所說的從公共事務回到個體生活的社會心理特征相暗合。
如果說,在社會分層意義上可以被視為中產階層和社會底層的各個個體,2014年的時候,還只是因為認知、處境的不同而對社會公共事務采用了不同的心理模式和行為模式,因此無法再整合的話,那么,2015年,大家都不再這樣玩了。
所以我們發現,回過頭來,2015年,好像沒有太多的公共事件,能夠形成過去的那種聚焦,并吸納了很多人的參與。
但這種生存狀態的原子化和心理上的原子化,并不符合人作為“社會動物”的本性,以及人在心理上和利益上對公共事務的敏感。所以,無力感也需要找個方式進行補償。換句話說,一個人不可能關在自己的個人生活里,不和社會事件發生關聯,他一定會找一個新的方式和社會、和公共事件進行黏合,哪怕這個“公共事件”真正的公共性大打折扣,而可能只是一種集體性的娛樂方式。
這就是近年來,尤其是2015年的娛樂行業,特別是電影比較火爆的深層邏輯。娛樂文化一方面不否認個體的原子化狀態,但另一方面又重新構造了一種公共生活來滿足人們和他人進行關聯的渴望。它通過特定的公共場景(電視機前、微信朋友圈、電影院里,等等),以及公共的話題,讓人們在一種力量感中,找到了對社會事件的參與感,吸引了人們心理能量的投注。可以預期,在2016年,甚至更遠,娛樂尤其是電影還會走得更遠。這一塊市場,并不僅僅是娛樂的、文化的、藝術的市場,還是一種彌補人們的原子化存在的“心理市場”,我相信,從社會結構變遷的角度看到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同時,一個個借助互聯網而進行線上線下互動的社群,無論是商業的、興趣的、生活方式的,還是理想的,在2015年正在發展。它也是對原子化的個體的一種聚合。某種意義上講,它承擔了社會整合,阻止社會的原子化向“內爆”后果演化的功能。
而國家這類宏大的主題,仍然也是吸引個體獲得一個安身立命“定位”的重要方式。可以推斷,它構成了一個從“中國”這一主題中找到“自我”的廣泛的社會心理基礎。未來的社會認同、政治認同等,將因此而有一個新的空間。
自現代性制造了“個人”以來,社會結構的變化總是擺脫不掉這個看似矛盾的方面:人們一方面要確保自身的個體獨立性(因為背后關系到權利、利益、心理上的生存等問題),另一方面又不能讓自身隔絕于他人,而是要保持和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娛樂等公共事件的聯系。前一種,邏輯上導致了人們存在的原子化狀態。但現在人們的這種狀態,并不是過度強調權利的結果,而恰恰是對利益敏感,在心理生存支配下的結果。它是一種在風險中退回自身的社會表現方式。
有一個挑戰影響到了2015年人們的心理模式和行為策略。這個挑戰來自于中國的經濟下行趨勢。它同時也隱約構成一種對人們生活的威脅,因為傳說中的“失業潮”腳步似乎正緩慢來臨。
事實上,這一威脅,我在2012年“用工荒”仍喧囂的時候就捕捉到了—那個時候,一切不過是繼承了2008年的遺產,但負面后果必然會在延遲幾年后顯現出來。現在,我們隱隱約約地已經聽到了它的聲音。
從社會結構的角度,我們同樣發現了一個很矛盾的現象,一方面,中國社會的“階層再生產”并無多大變化,很多農民工的子女仍是農民工。但在2015年,企業的破產倒閉已然是一種“現象級”的東西,而原因之一就是成本高昂,除去稅負,人們經常說到的成本就是勞動力成本高了—似乎廉價的勞動力已經很難找到了,不再是像當初那樣源源不斷。不錯,新增勞動力是在減少,但另一方面,就業問題又始終是中國社會的嚴峻問題。隨著很多企業的外遷、倒閉,我們甚至擔心就業問題會形成一個對社會穩定的挑戰。
對這個挑戰無法輕描淡寫。它可能是未來幾年中國社會要面臨的重大挑戰。如果有龐大的無業年輕人游蕩在城市里,其對社會穩定的威脅,將是無法想象的。再強調一下,我們需要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因為它在2016年,很可能就會以某些局部、個別性或變相的方式顯現。
如何解釋這個矛盾的現象?就表象而言,我們只能從人口結構的變化去尋找。在階層結構并無太大變化的情況下,社會流動更多是一種橫向的流動,很多人從農村進入了城市生活,而龐大的勞動力人口的子女無疑在居住和生活方式上已經“城市化”。“城市化”的成本和價值觀念的變化,影響到了他們的工作狀態和議價能力。他們對工作環境和薪資都有不同于老一代人的要求。這一要求在過去表現為“用工荒”,但在2015年,還沒有等到中國的經濟結構轉型、制度政策安排來給予滿足,從而使社會結構呈現出一種整體的上升和優化,就碰到了實體經濟陷入困境這個局面。
所以深層次的原因是:高昂的房價、城市化的成本,等等,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透支了社會成本,并無法期待中國的社會結構可以一直支撐房地產的畸形發展和實體經濟的發展而不出問題。而出問題了,就需要埋單。
誰有能力可以把成本轉嫁而拒絕埋單?誰又不能?無論怎樣,在社會結構的演化中,經濟結構對它的影響,在2016年及其以后,將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這個邏輯將會日益清晰:在從公共事務中回歸原子化的存在后,人們想回到自己的生活,并通過娛樂性的話題與外界聯系和實現自己的社會參與,但這一生活,在經濟下行中又遭遇考驗—這個考驗,將迫使每個人通過對自身的定位去規避風險,抓住機會,并重新思考和社會的關系,探索社會健全的可能性。
路一直在腳下,在2016年,需要激發勇氣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