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羅德里克
對大部分時間里的大部分人來說,工作大多是不令人愉快的。歷史上,辛苦勤勞地工作是國家致富的源泉。而變富是一些人有機會做比較令人愉快的工作的原因。
拜工業革命所賜,棉花紡織、鋼鐵和交通方面的新科技給我們帶來了歷史上第一次勞動生產率水平的穩步提高。先是19世紀中葉的英國,然后是西歐和北美,男男女女從鄉村涌向城鎮以滿足工廠對勞動力的不斷增長的需求。
但是,在幾十年的時間里,工人幾乎沒有得到任何生產率提高所帶來的好處。他們在令人窒息的環境中長時間工作,住在沒有衛生設施的擁擠的宿舍中,收入也幾乎沒有增長。
最終,資本主義改變了它自己,其收益得到了更加廣泛的分享。這部分是因為,隨著農村剩余工人數量的枯竭,工資自然開始上漲。但是,同樣重要的是,工人們開始自發組織起來捍衛自己的利益。產業家害怕革命,只能妥協。公民和政治權利擴大到工人階級。
民主反過來進一步制約了資本主義。國家規定或勞資雙方商定的安排降低了工作時長,增加了安全度,提高了家庭、醫療和其他福利,就業環境有了改善。教育和培訓方面的公共投資提高了工人的生產率,也讓他們能夠更自由地進行選擇。
于是,勞動力占企業盈余的份額開始上升。工廠工作仍然不令人愉快,但藍領崗位已能夠讓人過上中產階級的生活,擁有中產階級的消費能力和生活方式。
最終,科技進步打破了產業資本主義。制造業的勞動生產率增長遠遠快于經濟的其他部分:質量相同或更高的鋼材、汽車和電子產品,只需要少得多的工人就可以生產出來。因此“過剩”的工人們進入服務業—教育、醫療、金融、娛樂和公共管理等。后工業經濟誕生了。
對一些人來說,工作變得更加令人愉快了,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對擁有技能、資本和見識,能夠在后工業時代實現蓬勃發展的人來說,服務業帶來了超乎想象的機會。銀行家、咨詢師和工程師的收入遠遠高于他們工業時代的前輩。
同樣重要的是,辦公室工作提供了工廠工作所不具備的一定程度的自由和自主性。盡管工作時間很長(可能比工廠崗位更長),但服務業專業人士能更好地控制日常生活和決定工作場合。教師、護士和侍應生的薪酬并不是很高,但他們可以擺脫車間中單調乏味的機械式工作。
但是,對于技能較弱的工人來說,服務業崗位意味著放棄與產業資本主義商定的福利。轉向服務經濟常常與工會、就業保護、薪酬平等性規范的式微一起發生,大大削弱了工人的議價能力和崗位安全度。
因此,后工業經濟開啟了勞動力市場的新差異,一端是穩定、高薪、有滿足感的服務業崗位,一端是動蕩、低薪、低滿意度的崗位。兩大因素決定了每一種類型崗位的比重—也決定了后工業轉型所帶來的不平等程度,即勞動力的教育和技能水平,以及(制造業以外的)服務業勞動力市場的制度化水平。
在某些國家,不平等、排斥和兩極化日益顯著。在美國,許多工人被迫打多份工才能維持體面的生活,堪稱這一模式的經典案例。
仍然生活在中低收入國家的絕大部分工人尚未完成這些轉型。基于兩個原因,可以認為他們的未來路徑不會(或不必)一樣。
首先,沒有理由認為安全的工作環境、結社自由和集體議價必須遵循歷史模式,而不能在發展的較早階段就引入。正如政治民主不必等待收入上升才能開始,提高勞動標準也不一定要落后于經濟發展。低收入國家的工人不應該為了工業發展和出口表現而被剝奪基本權利。
其次,全球化和科技進步的力量已經形成合力,改變了制造業工作的性質,后進者很難甚至不可能模仿亞洲四小龍或更早的歐洲和北美經濟體的工業化經驗。許多(甚至大部分)發展中國家在沒有發展出巨大的制造業的情況下就開始轉向服務經濟—我稱之為“提前去工業化”過程。
提前去工業化有沒有可能是一種喬裝打扮的福音,讓發展中世界的工人直接跳過枯燥乏味的制造業?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未來可能怎樣尚不清楚。一個社會中的大部分工人都自我就業—成為店主、獨立專業人士或藝術家—有各自的就業條件,同時能夠過上體面的生活,這種社會只有在整個經濟的生產率相當高的情況下才可行。高生產率服務業—如IT和金融—需要受過良好訓練的工人,而不是發展中國家遍地都是的低技能工人。
因此,對于發展中國家工人的未來來說,既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拜社會政策和勞動權利所賜,工人能夠在發展過程的較早階段就成為經濟的完全相關利益方。與此同時,工業化這一傳統社會的發展引擎可能將低得多的動力來運轉。由此產生的較高的公共預期,以及較低的收入產生能力,這兩者交疊在一起將可能成為所有發展中經濟體的主要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