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楚
2015年不啻是被“恐怖”陰霾籠罩的一年。1月,《沙爾利周刊》編輯部的槍聲標志著年度“恐怖對反恐”大戰拉開序幕。而將近年終,巴塔克蘭音樂廳慘案驚魂未定,又傳出中國和挪威人質被“伊斯蘭國”撕票,以及包括3名中企高管在內27名人質在馬里麗笙酒店被“基地”關聯組織殺死的噩耗;11月24日,突尼斯總統衛隊車輛遭炸彈襲擊15人死亡,全國進入緊急狀態;此外,多架國際航班分別遭遇“詐彈”驚魂,比利時連日來更是將布魯塞爾大區的安全警戒級別上調到最高級。約旦阿卜杜拉二世近日訪問科索沃時,干脆將當前的反恐斗爭稱為“第三次世界大戰”。

法國各界人士集會哀悼11·13恐襲遇難者,呼吁全民團結。
鑒于“伊斯蘭國”(IS)等恐怖組織已經向包括東西方國家,涵蓋基督徒、無神論者、什葉派乃至遜尼派等群體“無差別”開戰,聯合國安理會15國在馬里人質事件當晚全票通過決議,促請有能力的會員國根據國際法,在敘利亞、伊拉克境內受IS控制的領土上,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反恐。值得思考的是,這之前IS宣布“建國”已有1年半,美國領導的打擊IS聯盟也已運作1年多,為何作為文明的一方,我們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野蠻的毒瘤不斷擴散而疲于應付?
如果說IS最初招募持西方護照的“圣戰者”曾引起“回流”擔憂,那么11月13日晚在巴黎上演的血腥一幕讓此種顧慮不幸成了現實。在確定身份的8名襲擊者中,7人是生長在歐洲的北非后裔,持有法國或比利時護照,其中至少主謀阿卜杜勒-哈米德·阿巴烏德(事發5天后被法方擊斃)和伊斯梅爾·奧馬爾·莫斯特費(襲擊中自爆身亡)曾受訓于IS大本營。
令人頗感驚異的是,這些襲擊者既非赤貧,亦不全是虔誠的伊斯蘭教信徒。據法國《回聲報》報道,伏爾泰餐館的自殺式襲擊者易卜拉辛·阿卜杜薩拉姆,與兄弟在布魯塞爾郊區經營了一家咖啡館,賬面上有大約1萬英鎊的儲蓄。另一名襲擊者哈斯納·阿布拉森竟然從未讀過《古蘭經》,而且私生活開放,是典型的“夜店動物”。
問題就來了,如果不是因為缺錢或出于某種宗教情結,又是什么讓這些自幼受西方“先進文明”熏陶的人群對文明社會高端大氣的價值觀全無認同,對從小接觸的歐洲本土人全無感情,而冷血地將槍口對準無辜平民,甚至要殘忍地對被掃射擊倒的傷者補槍?
誠然,無論在多么美好的社會,反社會人士都會存在,但歐洲護照持有者加入IS“圣戰”大軍,一定程度上,是“被邊緣群體”的某種極端發泄形式。
巴黎系列恐襲案的兇手,雖然多半生長在法國、比利時,但卻生活在德朗西、莫倫貝克等移民聚居的郊區,淪為被主流社會遺忘的邊緣群體。國際大都市和現代文明成果,與他們自認無意義的生存現實構成鮮明反差。
或許,他們的家庭在移民歐洲之后,生活水平比在原籍國大有改善,但對于二代、三代后裔而言,原籍國的印象早已淡漠,因而他們對于這種改善很難“心存感激”或“知足常樂”。相比之下,與本土同齡人在教育、就業等各方面的差距,及“城市文明人”對“外來者”自覺不自覺的歧視,給他們留下更為清晰和深刻的烙印。
同最初移民歐美的幾代華人通過努力提升社會層級不同,不少歐洲北非裔青年選擇自暴自棄,在酒精和社交媒體中麻痹度日,直到IS向他們宣讀“神的召喚”。
不久前,法國女記者安娜·艾爾琳公布了她化名“小旋律”,在網絡上臥底調查IS招攬歐洲“圣戰新娘”的詳細經歷。根據她的描述,恐怖分子的洗腦與動員手段不外乎三招:一是“傾聽”被遺忘群體的呼聲,讓他們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與“關心”;二是用歪曲的宗教語言向他們反復強調,錯不在他們,其壓抑生活的罪魁在于“非信徒的壓迫”,從而讓他們的怨恨變得“合情又合理”;三是指出只有加入“神助”的IS才能擺脫現狀,并現身說法,講述自己曾有類似遭遇,卻在“哈里發國”獲得了金錢、愛情、“社會地位”、“英雄般的經歷”、“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甚至“死后上天堂”的承諾。
如此一來,縱然在文明社會的眼中,拉卡是座充滿無知與殘忍的“魔都”,但在“文明邊緣人”那里,它卻成了令人神往的“理想國”。
自2014年下半年IS宣布建國后,不少學者將反蘇聯“圣戰”武裝組織與反美的“基地”組織分別稱為恐怖主義的1.0與2.0版本,而將具有清晰領土意識與“末日決戰”情結的IS,視為升級版“基地”或恐怖主義的3.0版本。
可怕的是,IS具有比前兩代恐怖組織更強的變通與適應能力。過去1年半來,IS已經發生了一場深刻的自我更新與升級換代。
在行動策略方面,按照IS原有的“末日決戰”計劃,其當前首要任務應當是在黎凡特地區“開疆拓土”,并對“叛教”穆斯林“清理門戶”,至于“外圍結網”、攻打西方和猶太人,則處于次要地位。但近幾個月在多國空襲壓力下,IS領土擴張計劃受阻,開始將戰略重心由“攻城略地”轉變為“遍地開花”;不僅以派“接收大員”等方式加強對加盟組織的統一管理和調度,而且向敘、伊之外輸出恐怖襲擊。
從10月底俄羅斯客機因機上炸彈在埃及西奈半島墜毀事件,到11月中旬黎巴嫩居民區爆炸案與巴黎“黑色星期五”,IS在不到兩周內發動了3起后果嚴重的恐怖襲擊,顯示其跨地區統籌能力比數月前有了質的變化。
此外,在對待恐怖襲擊的態度上,IS也發生了180度逆轉。回首1月初的《沙爾利周刊》血案,盡管當時有諸多媒體猜測IS就是“幕后黑手”,但IS遲遲不肯表態自己是否牽涉其中。8月21日比利時至法國列車上的未遂兇案,10月10日土耳其安卡拉的連環自殺式炸彈襲擊,IS都沒有第一時間出來認領。
而最近幾次暴力襲擊中,IS都在真相尚不明朗的情況下急于認領,還惹出不少“你越承認,我越不信”的懷疑。無論這是出于真有實力的張狂,還是對其外強中干的掩飾,IS通過在“認領”問題上做足文章,進而長期賺取媒體頭條,已經成為其維持宣傳攻勢的法門。

在意大利,穆斯林站出來與極端分子劃清界限。
最后要指出,在過去1年半中,IS的人數發生了狂飆式增長。2014年6月“哈里發國”初建時,其作戰人數僅約6000人。然而據俄聯邦安全局副局長葉夫根尼·瑟索耶夫透露,目前活躍在伊敘戰場的IS“圣戰大軍”已經達到8萬人。也就是說,十幾個月里,IS根據地的人數增長了1233%,這還不包括其附屬組織。
從2014年9月反IS國際聯盟建立開始,以美國為首,包括英法等54個國家和地區組織在內的反恐力量已經對IS控制區空襲了400多天、7000多架次,而9月底俄羅斯“任性”介入后,打擊IS的隊伍也加倍壯大,但為何IS仍會人數激增、步步強勢,甚至稍稍改動戰略戰術,竟然在戒備森嚴的法國發動一場造成400多人死傷的恐怖戰爭?面對野蠻勢力襲來,掌握先進軍事技術的文明一方為何猝不及防?
這里面固然有IS自身運營模式獨特與中東失序等多方面因素,但一個關鍵的問題是,長期以來,反恐勢力各懷鬼胎,甚至相互掣肘,給反恐資源的優化整合帶來極大障礙。
首先,伊朗是中東地區的軍事強國,也是被IS視為“異端”的什葉派陣營“老大哥”。按理說,德黑蘭應該是遏制IS的最積極力量,但不應忘記,IS至今未曾成功在伊朗本土制造大型恐怖襲擊,相比之下,IS多次在遜尼派“宗主”沙特境內發動襲擊,引起社會動蕩,讓伊朗面對這樣一個“敵人的敵人”頗感“滅之可惜”。
沙特方面,前期其與IS暗通款曲、密謀搞垮巴沙爾政權的諸多傳說早已是家喻戶曉。即便是IS的邪惡之火蔓延到沙特自家院子,但由于其對什葉派陣營造成的損失有過之而無不及,利雅得在打擊IS的問題上也一直充滿了“愛恨交織”的矛盾。
中東另一地區大國土耳其,對庫爾德工人黨的厭惡程度不亞于對IS,于是在兩個仇敵之間玩起了“平衡手”。
至于歐美大國,鑒于IS初建時并未把主要精力放在進攻西方上,而且還對以巴沙爾為代表的俄羅斯“中東代理人”構成極大威脅,歐美大國的如意算盤,是將禍水引向俄羅斯與其支持的“什葉派軸心”。
最后,加入空襲陣營較晚的俄羅斯,雖然一上來就雷厲風行地投入絕對主力戰機,呈現出“不殲滅IS誓不罷休”的氣勢。不過,從俄羅斯發動空襲行動伊始,普京就明確放出過訊號:它要清除的敵人不只是IS,還包括其他反對勢力,這樣才能鞏固聽命于克里姆林宮的巴沙爾政權與俄在敘的幾座軍事基地。所以,普京雖然在聯大提議成立一個“類似于反希特勒聯盟”的新國際聯盟,但短時間內響應者寥寥。
總之,IS是摧毀一切的魔獸,但正是它這種與各方為敵的特點,反而讓諸多反恐力量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相信,讓別人出頭硬拼從而“兩敗俱傷”對自己來說性價比更高。
或許正因為各大反恐力量皆有算計,才沒能在IS人數較少、中央與地方組織尚且松散之時將其扼殺在萌芽中,而是給了它充分的時間發展壯大與自我更新。筆者認為,全球反恐力量已經錯過了打擊IS的最佳時機,當前的反恐戰爭注定將歹戲拖棚。
利好的一面是,巴黎慘案的觸目驚心讓各方的反恐決心趨于一致。11月14日維也納第二次外長會上,伊朗首次以地區大國身份獲邀參與解決敘利亞問題的談判,并在會上與老對手沙特達成部分妥協。安塔利亞G20峰會期間,奧巴馬與普京抽空“私聊”,其后前者終于歡迎俄羅斯參與打擊IS,同時在巴沙爾去留問題上有所松口,使得僵持5年的敘利亞難題出現重大突破。此外,法國“戴高樂”號航母在投入空襲IS大本營之前,也與俄軍建立了聯系。
然而,問題還有不少。近幾年在中東事務上連連得分的普京,在巴黎慘案過后更為“咄咄逼人”,甚至于G20新聞發布會上幾乎點名批評美國及鐵桿盟友曾經“助紂為虐”,強調自己才是“救世主”。奧巴馬雖然一時間強顏歡笑、竭力“忍讓”,但要讓二戰結束后長期“主宰”中東格局的山姆大叔真正放棄“美國優勢”,淪為普京的反恐配角,恐怕并非易事。
包括俄、美、沙特、伊朗在內的各反恐力量,在“敘利亞談判與停火孰先孰后”、巴沙爾與反對派的勢力范圍等具體問題上,仍然分歧眾多,而“魔鬼總是藏在細節里”。
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俄國主導,還是美國主導,未來打擊IS的范圍恐怕依然會局限于IS在伊、敘的控制區。而在IS加速戰略重心轉移的背景下,此種策略的反恐效果恐怕會愈發有限。
一言以蔽之,IS步步坐大,折射出現階段文明社會在“攻堅戰”與“攻心戰”兩個戰場的失利。眼下,唯有諸多文明體從治標層面放棄“綏靖思維”,從治本層面促進“文明邊緣人”的主體性構建,方能讓文明一方在這場反野蠻戰爭中立于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