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中巴被擋在一個亂糟糟的集市前,我們一行棄車進入福建省連城縣四堡鄉政府大院后面的一幢明代書坊式建筑。要不是門前掛著一塊銅牌,恐怕誰也想不到它就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四堡古籍雕版印刷業基地。
中國的印刷業曾經領先于世界,早在唐代就發明了雕版印刷。公認的明清雕版印刷業基地有四處:北京、浙江、湖北和福建,如今碩果僅存的就在閩西南玉砂橋畔的四堡。當然,它以一種木化石的形態呈現在世人面前。
四堡的雕版印刷業“起源于宋,發展于明,鼎盛于清。”南宋末年已有《古靈先生集》、《嵩山集》等書籍署名“臨汀郡齋”刻,清楊瀾所著《臨汀匯考》也有“汀版自宋已有”的記載。到明成化年間,四堡籍的湖廣巡撫馬馴宦游四方,其隨行親戚故舊多有經商者,開始染指出版業,并將漢口等地的印刷技術傳回家鄉。由于書商的推動,四堡的印刷業開始發達。到明萬歷年間,時任浙江倉大使的鄒學圣辭官歸里,在霧閣首開書坊,“鐫經史以利后人”,由此,四堡的雕版印刷業開始走向刻、印、銷一條龍的規模化發展。清乾嘉道三代勃然進入鼎盛時期,著名的書坊有馬屋的萬竹樓,林蘭堂,五美軒,霧閣的敬業堂,文海樓,素儉山堂等四十余家,中小書坊則達萬余家。四堡的雕版印刷基本上屬于家庭作坊,所印書目近千種,主要為啟蒙書、經史子集、醫學書、小說、詩讀、應用書籍、堪輿、筮卜、星算等九類。一位老人告訴我,《金瓶梅》問世后,即被判為淫書,京、漢、杭不敢印行,唯遠離朝廷的四堡出版了《繡像金瓶梅》。“當時賣出一套《金瓶梅》,便可供一家人一年的用度呢。”
四堡還印行了《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的合刊本,上半部是《三國》,下半部是《水滸》,閱讀時可調頻道,這在中國出版業中尚算罕見吧。值得一提的還有用連史紙套印《西廂記》,字為黑色,圈點為紅色,此種古籍如果出現在今天的拍賣會,各路藏家必定踴躍舉牌。
四堡的印刷業在西方資本和文化進入中國后,開始了末路狂奔。有兩次打擊可說是致命的:一是在清咸豐、同治年間,石印技術在上海登陸。與雕版相比,石印版更快捷,字跡更清晰,裝幀也更美觀,一問世便成為雕版的克星。二是在同治、光緒年間,西方的鉛印技術又接踵而至。鉛版書籍刊印快速,價廉物美,很快占領市場,石印倉惶落敗,更遑論雕版。清末民初,四堡的大小書坊紛紛倒閉,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可以想象的是,1942年,當霧閣敬業堂的最后一本《萬年歷》在棗木架子的切書機上切去最后一條毛邊后,偉大的雕版印刷黯然神傷地進入了它的冰川期。
雕版印刷的化石除了古籍,就是數不清的小葉樟木雕版,它們在此后的漫長歲月里,被堆放在九廳十八井格局的書坊內,生蟲、霉爛、佚散,十年動亂一把烈火,燒掉無數。秦灰之外的殘余,在后來的年月里被印刷家的后代塞進灶膛里煲粥煎藥。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一天黃昏,來自大洋彼岸的一位老外驚動了林蘭堂瓦楞上的衰草,她就是美國俄勒岡大學的專攻東方文化史的包雅筠教授,當她發現在村民劈柴刀下粉身碎骨的烏漆墨黑的木塊原來就是印刷業老祖宗的遺骸時,差點昏過去。在她的多次呼吁下,廈門大學的學者和省里的文化官員開始驚醒,于是,劫后遺存的雕版被收集起來,供人瞻仰。然而我弄不懂的是,在四堡雕版博物館內能看到的支離破碎者,不足一百!
包雅筠教授現在還是每年要來四堡一次,在彌漫著豬糞臭的搖搖欲墜的明清書坊內穿行,繼續探尋中國印刷業興衰的傳奇。她撰寫了數十篇關于中國古代印刷業的論文,出版了厚厚的專著,這讓中國人很沒臉面。當然,這只是我的感覺,在出版業日新月異的今天,在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進入了電腦書寫、打印、復制、檢索及傳送等重重法門后,誰還會緬懷一種古老而笨拙的印刷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