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中國經濟正處在轉型的關鍵時刻,匯率既關系實體經濟面的調整和修復,也時刻影響著人們對中國經濟的信心。中國應該堅守“匯率底線”,不能讓人民幣匯率過度波動,更不能在外部的壓力之下讓人民幣大幅升值。
8月份,人民幣在短時間急速貶值近4%,這足以引發種種猜測。盡管“不存在持續貶值的基礎”,但在一些人眼中,人民幣的貶值預期是客觀存在的。
匯率究竟要市場化、自由化,還是應該成為一種貨幣管理當局可以掌控的“政策”,這一直是個各說有理的爭論。以至于,它成了“金融陰謀論”作品最流行的選題。
但“陰謀論”并非全無道理,它至少有一個歷史事實的基礎,即匯率的市場化、自由化其實是相對的,縱觀世界金融的歷史,匯率更多是主權獨立和金融獨立的體現。
在專家看來,中國經濟正處在轉型的關鍵時刻,匯率既關系實體經濟面的調整和修復,也時刻影響著人們對中國經濟的信心。與此同時,對亟需創造內部就業崗位,或者必須實施緊縮財政的歐美來說,迫使人民幣升值的可能性依舊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應該堅守“匯率底線”,不能讓人民幣匯率過度波動,更不能在外部的壓力之下讓人民幣大幅升值。
匯率是個權力的符號。從歷史的角度看,尤其如此。
在一般人眼中,匯率的“幕后主使”是各國的中央銀行,而后者本身就是權力博弈的產物。世界上主要的中央銀行不外乎產生于兩種途徑:一是政商的妥協與合謀;二是民族與主權的獨立。
發達國家的中央銀行主要來自于前者,英美最為典型。1694年,英國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家中央銀行—英格蘭銀行,它是銀行家和國王利益交換的產物。銀行家得到了“特許經營”資格,比如他們可以壟斷貨幣發行權,而國王則得到了借款,用來彌補稅收的不足。
同樣,美聯儲之所以拖到了1913年才成立,主要原因也是聯邦政府、地方政府以及金融寡頭的“三方博弈”長期懸而未決所致。美國建國后,地方勢力和金融家都不希望中央“金融權力”過大,但19世紀動輒數百家銀行倒閉的噩夢讓所有人都成了輸家,這個殘酷現實讓“三方”最終達成了成立中央銀行的共識。
而央行成立的第二種途徑則更直接地體現了匯率背后的權力屬性。二戰之后,“殖民地”各國興起了獨立浪潮,對這些獨立國家而言,成立中央銀行無疑是彰顯其民族自決和主權獨立的有力符號。
但在當時,這些后發國家其實還有另一種選擇。這一時期,世界貨幣體系正處在從英鎊到美元的“過渡期”,英國人為了維護英鎊的全球地位,在前殖民地國家大肆兜售“貨幣局模式”。簡而言之,即很多小經濟體沒有必要建立中央銀行,而是應建立貨幣局制度(Currency board arrangement)。
貨幣局是“迷你版”的中央銀行,更形象地說是“跛腳版”的央行。它只是一種匯率機制,有兩大基本原則:一是本國貨幣釘住一種強勢貨幣(英國人希望是英鎊),與其建立貨幣聯系—固定匯率,這個外幣成為本國貨幣的“錨貨幣”。
第二個原則是,本國貨幣的發行必須以外匯儲備(英國人希望是英鎊)為發行保證,保證本國貨幣與外幣隨時可按固定匯率兌換。
顯然,第二條原則最讓獨立國家們反感。因為,以外匯儲備為發行保證,意味著這個國家的貨幣當局發行貨幣嚴重受限。打個簡單比方,如果這個國家只有1億英鎊的外匯儲備,而本幣兌英鎊匯率為10:1,那么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就只能發行10億的本幣。
發行保證的限制,被宣傳為帝國主義強加的“枷鎖”,獨立國家的領導人更是對其“深惡痛疾”。因為,貨幣局制度實際上在限制政府的“財政發行”,即無限制地通過發鈔來彌補財政虧空,這對統治者來說,無異于作繭自縛。
實際上,當時英國人吹捧自己的貨幣局制度設計時,也毫不掩飾地宣稱,這項制度會遏制某些國家統治者不負責任濫發貨幣行為,這既有利于國際貿易,更有利于該經濟體的金融體系穩定。
最終,這個制度的采用者鳳毛麟角。香港算是一家,只不過,香港的“錨貨幣”早已由英鎊替換為美元。香港的貨幣局制度也有一個更加直觀的名字,叫聯系匯率制度。在金融界看來,這種貨幣局制度無疑是香港崛起的重要制度因素,它有效地控制了通貨膨脹率,也具有改善政府財金治理水平的溢出效應。
反過來,那些拒絕貨幣局制度的國家或經濟體,很多人都遭遇了通脹噩夢。更嚴重的是,當通脹到了一定程度,貨幣當局乃至政府的信用都蕩然無存,所謂“貨幣主權”或者“匯率主權”名存實亡。津巴布韋便是一例。
今年7月,一則新聞讓國人激動。津巴布韋副總統姆南加古瓦在北京訪問時提出,要使用中國貨幣人民幣作為津巴布韋法定貨幣。
津巴布韋曾是英國殖民地,也是當初英國兜售貨幣局制度的對象,但該國最終成立了獨立央行。半個世紀以來,惡性通脹成了該國經濟領域第一大害。在這個國家,人人都是“億萬富翁”,但卻窮得吃不起飯。2009年,津巴布韋發行了100萬億面值的津元紙幣,一張紙幣就超過了“帝國主義”的GDP。
通脹過度讓本國貨幣最后完全失去了價值,只能被迫退出流通。美元、南非蘭特、英鎊、歐元都成了津巴布韋事實上的法定貨幣,最后政府索性宣布不再流通本國貨幣。在津國副總統這次提議之前,人民幣也晉升為當地事實上的流通貨幣。在很多人看來,副總統的提議僅僅是津國政府對中國經濟看好的一種善意表達,實際價值不大。
但是,部分國家對“貨幣主權”的濫用,并不能掩蓋“貨幣主權”對于一國經濟發展的重大價值。對于大型經濟體,特別是高速成長中的大型經濟體而言,“貨幣主權”可以說是維護經濟安全的外部“閥門”。日本的教訓,并不遙遠。
廣場協議(Plaza Accord)被認為是日本主動放棄“貨幣主權”的標志性事件,日元從此開啟了被動升值的過程。本幣升值讓日本出口產業備受打擊,經濟一蹶不振了近20年。“金融陰謀論者”認為,廣場協議是美國為整垮日本而設的圈套。
但這種看法恐怕有失偏頗。國家“十三五”規劃委員會委員、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華民認為,日本的選擇固然有歐美的壓力,但選擇的主要因素仍是內部因素,這是由日本自身的政治經濟結構所決定的。“更多是自愿性選擇,而不是外部脅迫。”華民對《南風窗》記者表示。
1985年,西方4國(美、英、德、法)在紐約廣場酒店對日本給出了兩方面的要求:一是日本實行更徹底的貿易自由化政策,開放國內市場,即開放那些日本本國缺乏國際競爭力的產業部門,主要有農業、服務業(商貿)和金融業3大部門。一旦日本開放這些產業,具備競爭優勢的歐美國家就能增加對日出口,以達到縮小貿易差額的目的。
第二個要求是,日元對美元與歐洲貨幣升值。即通過日元升值來降低日本出口產業的競爭力,從而也可以達到平衡與日本的貿易差額的效果。
華民認為,這對日本來說是一道“選擇題”,但日本做錯了。日本更應該選擇第一項,但最終卻不理性地選擇了第二項。如果日本選擇貿易自由化,雖然在短期內會給農業、服務業和金融部門帶來沖擊,但貿易保護的喪失卻可能“倒逼”這些產業部門提高自身競爭力。但選擇日元升值,卻引發了多米諾骨牌,負面效果超乎想象。
首先是日元升值,讓日本國內的出口企業喪失了成本優勢,那么,出口企業就會采取對外直接投資的應對方法來維持其國際競爭力。同時,日元升值也意味著日本企業對外投資顯得更加“便宜”。實際上,日本企業大幅西遷東南亞和中國,正是從廣場協議之后才開始的。
實體企業大幅外遷,其成了日本經濟無法承受之重。華民分析,一方面,本國企業大規模對外直接投資,加之人口的老齡化問題,直接結果是日本國內工資總量的下降,導致本國市場需求下降,換言之,影響了內需;另一方面,政府稅基縮小,導致財政赤字增加,政府只能拼命發國債,于是日本國債成了“天文數字”。
與此同時,對外直接投資在海外獲得的利潤仍會流回本國,本國的外匯儲備在長期內仍會增加,本幣對國際主要貨幣的升值壓力仍會繼續存在,熱錢仍然會繼續涌入日本國內的股市和樓市,從而助長股市和樓市的泡沫。同時,升值的壓力還會繼續迫使更多企業選擇到海外投資生產,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最終,在債務堆積和通貨膨脹的壓力之下,日本政府最終只能推出貨幣緊縮政策,而泡沫也因此而被刺破。
不過,熱愛學習的日本人并非完全沒有預見到第二種選擇的危害。那么,日本為何對第二個選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呢?
在很多學者看來,日本選擇日元升值,放棄“匯率底線”的非理性選擇,很大程度是因為國內政治的影響。
舉例而言,為何日本不能放開農業,而必須貿易保護?根據美國學者理查德·維爾特的分析,日本的農業之所以不能貿易自由化,很大的程度上是由日本的選舉制度決定的。
作為一個選舉制的國家,日本的農民利益代表組織,諸如“農會”等,在國家政治生活中能量巨大。在當時,由于日本選舉制度改革落后于工業化的步伐,農業選區居民在國會中一直擁有著超過其人口比例的議員代表,這決定了其對外貿易的政策必須重點“照顧”農民。
實際上,多數到過日本的外國旅游者都會發現,日本的食物盡管制作精美,但價格卻極度昂貴。這背后的深層制度根源是,國家太過注重對農業的保護,使得國內生產的農產品價格極高,最終轉嫁到餐桌上。
日本一直是“小農經濟”的代表,即便晉升發達國家之后,這個局面從未改變。日本的農業部門和歐美的大農場相比,可以說毫無競爭力,如果貿然開放,必然農民受損。在這個意義上說,對農業、農民這樣的“弱勢產業”和“弱勢群體”的保護未可厚非。但對服務業和金融業,日本的保護主義則有著別的原因。

以金融業為例,日本的金融機構一直被認為是“大而不強”,它們的資產和市值一度超過美國同行。華民分析,日本的金融體系以銀行為主導,并形成了一種特有的“主辦銀行”制度。一方面,銀行和企業密切,甚至有股權關系,這種銀行和實體經濟的不分離,意味著銀行很難培養真正的競爭力,也便無法適應來自國外的競爭。
另一方面,日本政府也喜歡金融管制,這種傾向使得日本政府在主觀上對金融開放和資本市場發展的興趣不大。華民說,如果金融行業大幅開放或者發展資本市場,那么意味著對資金配資“權力”將轉移到外國人手中或資本市場,這是日本政府不愿意看到的。
與之相對,銀行融資為主的體系則更加容易受到政府的掌控。作為相對于歐美的后發國家,日本政府一直有“產業扶持”的習慣,這意味著銀行是“扶持”的最有效金融工具。同時,“主辦銀行”制度之下,金融利益集團的能量極為強大。
因此,不論是日本國內的產業和金融利益集團,還是日本政府本身都對貿易自由化有所顧忌。相反,匯率則看起來對大家的影響更加“間接”,更重要的是,它不會直接得罪選民。
“中國面臨和日本當年很類似的情況。”華民提出中國必須恪守“匯率底線”的說法,即中國絕不能因外界壓力而讓匯率過度自由化,更不能讓人民幣大幅升值。相反,央行在合適的時候,還應加強對外匯市場的干預,以穩定匯率。
目前,國內經濟學界流行一種觀點:中國應該抓住時機推進匯改,因為匯率其實也是一種價格,它是人民幣的“對外價格”,應該讓這個價格更加市場化。如果人民幣升值,出口企業的“匯率優勢”就會喪失,那么就會“倒逼”企業采取提高技術的手段,重新獲得國際市場的競爭優勢。這樣,也起到了推動“中國制造”轉型升級的作用。
對于這種觀點,華民認為是一種誤區。他對《南風窗》記者直言,只有在金本位之下,匯率才可以說由市場決定。現在,匯率本身就不是市場說了算,美國是全球發鈔國,是他們說了算。美元供應量增加,其他貨幣就升值,美元供應量減少,其他貨幣就貶值。
華民認為,所謂“匯改”其實是一種缺乏常識的說法。外匯的確存在一個交易市場,但它背后其實是一種政策。在人民幣出現貶值時,央行就應該買進人民幣,拋出美元,從而穩定匯率。如果央行不干預,那么就可能出現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的情況,老百姓會把本幣換成美元跑掉。“這種情況,你要不要?”華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