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高利貸

楊江

宋祥喜的母親有一次甚至跪在民警面前乞求，欠債不還，請警方把宋祥喜帶走，總比被“痞子”折磨好。

因為替人擔保，41歲的宋祥喜被高利貸主羈押在一個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內長達73天之久，其間，宋祥喜的家人有記載的報警就多達6次，但“非法拘禁”非但沒能被遏止，每一次報警后，看管他的馬仔數量和“力度”反而會增加，直至5月2日，宋祥喜被發現倒在了血泊中，至死未能走出小屋，留下了諸多的疑團。

近年來，中國多地民間爆發“瘋狂的高利貸”，由此引發糾紛、悲劇甚至惡性案件屢見不鮮。

發生在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的這起命案堪稱“高利貸潮”中的血色典型。

命案現場

宋祥喜的家位于泰州市姜堰區張甸鎮，因為他的不幸離去，宋家至今被悲情籠罩，71歲的父親宋裕壽望著兒子的遺照忍不住老淚縱橫。老人告訴記者，宋祥喜是他唯一的兒子，排行老三，因此生前也被人稱作“宋三”，父親眼里的這個兒子為人熱情善良，講義氣，也好面子。

出宋家，往西走，過一座橋，總路程不過100多米就是一處破敗的民宅，宋裕壽說，這里曾是宋家早年辦企業時的老廠房。打開其中一間，昏暗的房屋中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里是宋祥喜被“非法拘禁”73天并最終喪命的地方。

記者眼前的這間屋子面積只有七八個平方米，門后靠墻就是一大攤血跡，已經凝固，宋祥喜被發現死亡時就躺在此處，“脖子動脈被割破，尸體旁邊有一把美工刀”，宋裕壽回憶。

在這一大攤血跡旁有一根已經被凝固的血包裹的皮帶，而一米外的墻壁上，則是呈線狀噴射的血跡，據推斷是血管被割開瞬間噴射而出的血留下的痕跡。除了血腥，這間屋子內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隨處可見的暴力痕跡，墻角遺留了一根“警棍”，長近50厘米，墻壁上的時鐘、桌子上的擺鐘以及一個取暖用的“小太陽”均被人砸壞，宋父指控，這都是“痞子”所為。

根據宋家人的指控，宋祥喜73天內一直被關押在這間屋子，記者在房屋內并沒有看到床，只見到一張散了架的沙發趴在地上，沙發與墊子已經分離。宋裕壽告訴記者，這張沙發原本是新的，宋家送進來給宋祥喜當床用的，結果也被“痞子”砸爛了，宋家不得已又送來一張躺椅給宋祥喜當床，但同樣被“痞子”砸爛，暴力彌漫這間霉爛的小屋。

記者在現場還看到滿地的煙蒂、啤酒瓶，桌子上還留有一些霉變的面條、醬油瓶、碗筷。

宋祥喜是如何被卷進高利貸中的呢？根據張甸鎮一些居民的反映，當地民間高利貸引發的逼債事件近年來日趨嚴重，宋祥喜的妻子錢玉鳳（化名）至今也不理解宋祥喜怎么會糊涂到去替人擔保。她告訴記者，2011年，宋祥喜的一個梁姓朋友辦廠缺錢，向一個名叫“戴穎”的“痞子頭”借了14萬余元的高利貸，據說月息高達7分，宋祥喜作了擔保，而這一切，直到2015年2月17日，戴穎帶領一批“痞子”到宋家逼債，錢玉鳳都被蒙在鼓里。

事發前，宋祥喜在安徽辦廠，投資遭遇重大挫敗，欠下了親戚們數十萬元的債務，加之腿不小心被燙傷，宋祥喜便回到了姜堰老家，親友們資助他購置了一臺卷面機，在張甸賣卷面、餃子皮謀生。屋漏偏逢連夜雨，宋祥喜流年不利的當口，他為之作債務擔保的朋友梁某因為犯罪被判刑入獄。

梁某入獄后，戴穎便向擔保人宋祥喜逼債。

“痞子”逼債

據宋家人回憶，2015年2月17日（農歷大年二十九），下午兩三點鐘，戴穎帶領三四個“痞子”開車來宋家逼債。一名目擊此過程的鄰居作證，戴穎曾囑托“痞子”們，“你們只管放心看管，我來之前已經和派出所打過招呼了。”一天之后，也就是農歷大年三十，戴穎一行人將宋祥喜押到了張甸鎮某賓館，宋家人懷疑宋祥喜遭到了毆打，因為當晚賓館衛生間的馬桶被“痞子”們砸壞，賓館老板娘為此報了警。

關于有沒有被打這個問題，從“痞子”開始逼債到死亡之前這70多天，宋祥喜一直沒有正面回答家人。錢玉鳳解釋，因為丈夫生前好面子，怕家人擔心，也正因這個考慮，宋祥喜在2月19日農歷正月初一這一天主動提出來，建議“痞子”在百米外的宋家老廠房看管他，而不要在家里鬧事。

14萬元在位于經濟較為發達省份的姜堰地區，并不是一個十分龐大的數字，即便背負巨額債務的宋家也認為14萬元不是個多嚴重的問題，不至于最后鬧出人命。錢玉鳳說，她向“痞子”們求情，一定會還債，但“痞子”執意要把宋祥喜“看管”起來。事實上，宋祥喜就是“肉票”。

從2月19日進老廠房，到5月2日被發現死亡，宋祥喜沒能在家住一晚上，即便上廁所、回家洗澡、去鎮上理發都有人押著。“看管的痞子有時候兩三個人，最多時9個人，每個人一天的工資是300元，都算在我們頭上，利滾利加上這些費用，你說誰吃得消？！”宋裕壽哭訴。

在這73天里，宋祥喜以及“痞子”們的一日三餐概由宋家人負責購買、烹飪和遞送，頓頓講究葷素搭配。宋裕壽看出了一些端倪，兒子變得沉默寡言，每次送去飯菜，須待“痞子”們吃完，他才敢吃，“痞子”甚至當著宋裕壽的面大肆辱罵宋祥喜。

這一情況，附近的居民幾乎無人不知，宋祥喜的一個朋友心疼，給宋祥喜送了一條煙去，也被“痞子”扣了。

被“看管”前，宋祥喜的腿部燙傷沒有痊愈，宋家人幾次希望把他接出來治療，但“痞子”拒絕放人。記者在現場看到遺留的燙傷藥，宋家人說，至死，宋祥喜的腿傷都沒好。

為盡早解救宋祥喜，已經破產的宋家人四處籌錢，在三四月份還了5.5萬元，但戴穎等人連收條都沒打。“痞子們說這點錢連看管人員的工資、利息都不夠。”宋裕壽告訴記者。

艱難的報警

“痞子”口中所謂的“看管”，其實已經明顯涉嫌非法拘禁，錢玉鳳深知這一點，最初因為懼怕“痞子”未敢報警，農歷正月初八，宋家人終于拿起了電話撥打了110，錢玉鳳說：“看到宋祥喜被折磨得沒人樣，實在無法忍受了。”

但是報警并沒有幫助到宋家人擺脫困境，甚至在宋家人看來，報警反而增加了宋家的壓力。

據錢玉鳳回憶，在73天內，家屬一共報警約10次，其中至少6次是報警，2次是到泰州市公安局求助，1次是到姜堰區公安局求助。“到張甸派出所報警次數就多了，有時候一天兩次。”

每一次報警后，張甸鎮派出所都會出警，或將“痞子”和宋祥喜帶到派出所，或派出警員到“非法拘禁”現場辦案。但據宋家人反映，派出所并沒有將此案作為“非法拘禁”立案或作出有力干預，而是當做民間借貸糾紛處理。

錢玉鳳回憶，有一次張甸鎮派出所的民警回答宋家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給人家作擔保還要還錢，別說你了。”錢玉鳳回答，不是不還，只是現在有困難，“但派出所不管”。

“民警走的時候也會和痞子們說你們不要虐待他，或者罵幾句，比如誰讓你們來的？走！但是說完，民警就走了。”錢玉鳳說。

宋祥喜的母親有一次甚至跪在民警面前乞求，欠債不還，請警方把宋祥喜帶走，總比被“痞子”折磨好。

張甸派出所一直未能重視這起明顯涉嫌非法拘禁的刑事案件，正因此，錢玉鳳兩次去泰州市公安局、一次去姜堰區公安局求助。“派出所一個副所長還曾和我親口說過涉嫌非法拘禁，但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不管了。”她告訴記者。

讓宋家人欲哭無淚的是，這三次求助最后都回到了張甸派出所，由張甸派出所處理。據錢玉鳳反映，有一次在泰州市公安局，接待她的辦事人員當著她的面給張甸派出所打了電話，囑托派出所重視，結果張甸派出所還是沒解決宋家反映的問題。

屢次報警未果，“痞子”的氣焰得到助長，據宋家人反映，每一次報警后，看管的“痞子”就會增加，甚至當著民警的面還曾威脅：再不還錢就強奸宋祥喜的女兒！

就這樣，宋家人屈從了“痞子”們“和派出所打過招呼”的威脅，不再敢報警。

疑竇叢生

5月2日，早上6點多，兩個“看管”宋祥喜的“痞子”突然跑到宋家，對宋裕壽說：“你兒子倒在地上，快送他到醫院去。”宋裕壽預感到不妙，責怪“痞子”沒有第一時間撥打120救人，而是跑過來找他。因為怕“痞子”設置了圈套，宋裕壽多了一個心眼，一方面通知親友趕來，另一方面等“痞子”報警，110、120來后一起進入了現場。

在現場，宋家人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宋祥喜，已經沒了氣息，尸體旁邊是一把長約四五厘米的美工刀。“這把刀是從哪里來的？”宋家人疑竇叢生。

悲憤交加的宋家人將矛頭直指張甸派出所，認為是派出所的不作為最終導致了宋祥喜的死亡，并到派出所討要說法。而這個“不作為”的說法在張甸民眾中得到了普遍的認可，因此事發后，聚集了大量群眾，不少群眾在宋家人指控“非法拘禁”的證詞上簽字按手印，面對來訪的記者，不少知情的群眾雖不敢公開自己姓名，但也站出來義憤填膺地為宋家作證。

姜堰區公安局5月4日對此案發出了一份通報，這份通報透露出來的信息有——110在5月2日接到的報警內容是宋祥喜“在家自殺”，民警和120到場后發現，宋已沒有生命體征，經對宋某某死亡現場勘查及尸表檢驗，初步排除他殺。解讀這份通報可以看出，派出所出警民警確實將宋家人反映的“非法拘禁”視為“債務糾紛”。

關于宋祥喜死亡的細節，通報提及，4月22日之后戴某等人每天均到宋祥喜家要債。5月1日上午，戴某指派繆某某、吳某某等人到宋家要債，至當日晚9時許繆某某、吳某某二人離開，在張甸鎮麥香城飯店吃飯后到該鎮樹人網吧通宵上網，5月2日上午6時30分左右，繆、吳二人再次到宋祥喜家時，發現宋死亡而報警。針對戴某雇人非法上門討債行為，姜堰區公安局已實施立案偵查，并對戴某等4名犯罪嫌疑人以涉嫌尋釁滋事犯罪采取刑事拘留強制措施。

宋家人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對上述通報不予認同，首先，所謂“家”的概念必須搞清楚，關押人的“舊廠房”絕對不是宋祥喜的“家”，那就是個臨時監獄，“通報”對此有故意魚目混珠，減輕綁架方罪責的嫌疑;其次，宋裕壽質疑，平時“痞子”24小時看管宋祥喜，上廁所都有人陪同，怎么73天中唯獨這一天跑出去通宵上網，沒人“看管”了呢？

宋裕壽回憶，事發前一晚9點，“痞子”還在“非法拘禁”現場，當天，宋家人曾與戴穎等人商議放人，盡快還款。“一共14萬元本金，已經還了六七萬元，宋祥喜為什么要去自殺？”

加之對現場出現的那把美工刀由來的質疑，宋家人不認可“自殺”一說。

警方的“神邏輯”

姜堰區由此又多了一個上訪戶，宋家人到各級部門上訪，反映張甸派出所不作為的問題，甚至找到江蘇省巡視組。

通報稱，戴穎等4名犯罪嫌疑人被以涉嫌尋釁滋事犯罪采取刑事拘留強制措施，但宋家人對此罪名不認可，他們認為應該是“非法拘禁致人死亡”，至于是自殺還是他殺，有待尸檢結果。記者了解到，公安部門日前已經完成了對宋祥喜的尸檢，尸檢結論目前尚未出來。

對宋家的指控，張甸派出所所長唐勝富曾對前來采訪的當地媒體說了這樣一番話，“你要知道，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我們怎么可能出警這么多次不處理呢？總得有原因吧？什么原因不便于向你解釋，由我們區局答復為準。”

宋家人認為宋祥喜正是死于派出所的這種“神思維”，無視“非法拘禁”的存在，放任后果的發生。

派出所所長口中這個難言之隱的“原因”，外界至今沒能得到解答，在通報中，姜堰區公安局表示，督察部門正在對派出所前期接處警工作情況進行全面調查，若存有問題將依法依規予以追究。

對此，本刊徑直姜堰區公安局政治處采訪，政治處表示該局新聞發言人在外辦公。記者按照該局政治處的報備要求，書面寫下了就此案的幾點深入采訪需要，希望警方安排媒體做進一步的調查，包括了解張甸派出所究竟是否存在瀆職或玩忽職守問題的自查結果。

截止本刊發稿前，本刊未接到該局任何反饋。

“執法為民”這個在當地公安部門隨處可見的醒目標語，此刻既是警示也是諷刺，當地很多民眾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均對警方容忍長期關押公民的行為表示困惑和寒心，“是不是我們以后碰到類似的綁架也會沒人過問、沒人營救呢？！”一名知情群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