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連旗
長兄八個月大時,三伯父和三伯母卻因多年未育每天爭吵不休。一向說一不二的奶奶對我的父母說:“讓勝子(長兄的乳名)到他三伯那里待些日子吧。一來緩解緩解老三兩口子的心情,二來興許勝子能為他們引來個一男半女的。”盡管很難割舍,但父母不敢違拗奶奶,只得忍痛將襁褓中的兒子送到百公里外的鄉下。許是應了老輩兒的話,半年后,三伯母真的懷孕了,可惜僅僅兩個多月就流了產,自此再不能生育,長兄從此留在了三伯父家。
鄉下有山有水,山上林木蔥蘢,河水碧波清澈,加上奶奶和伯父、伯母百般寵愛,長兄生活得倒也愜意。但慢慢長大后,他開始隱隱有些不解:自己為什么不能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樣待在父母身邊,而要住在伯父家呢?
轉眼,長兄到了該上學的年齡。母親特意到商店采購了書包、文具盒,并把一捆鉛筆都削得整整齊齊放在文具盒里。每逢寒暑假,長兄可以回到熱鬧的城里住上幾天,可臨走時他總免不了哭鬧一番:“我不回農村,城里可以看電影,還有那么多好吃的,我不回去!”每當此時,母親總是再多買一些東西,含著眼淚連哄帶勸送他回去。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長兄慢慢地把伯父、伯母當作自己的親生父母,但 “有家不能回”這一事實終究在年幼的長兄心里留下了傷痕。我們兄弟的名字均以“連”字起頭,但長兄硬將自己的名字從“連川”改成了“景川”,這是他因心結難解而刻意與其他兄弟有所區別啊。
1959年金秋,大連市選拔飛行員,在上萬名高中生中,長兄和一個老街坊的兒子被選中了。送別那天,長兄先是擁抱了三伯母,之后才和父母揮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在21年的飛行生涯中,長兄在新兵跳傘訓練中立過三等功;因在高空中調整出了故障的飛機并安全落地立了二等功;當美國U-2偵察機頻繁出現在青島上空的時候,長兄駕駛戰機飛上萬米高空,受到國防部的嘉獎,《解放軍報》還報道了他的事跡。他成了全家人的驕傲。
長兄參軍后不久,三伯父病故,父親也因工傷喪
失了勞動能力,全家的生活包括贍養奶奶的擔子全落在了母親身上。長兄知道后,每個月從自己五十多元的津貼費中拿出25元寄給母親,再拿出5元寄給三伯母。當時,那25元錢成了我們兄弟姐妹六人以及奶奶、父母的重要指望,每個月的20號左右,病重的父親總是拄著拐棍站在十字路口張望,盼望著騎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送來匯款單。
1968年,父親病故,家里欠下了兩千多元錢的債務,家中的生活更加拮據,長兄索性每月寄回30元錢,我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學習用具也都由他千里迢迢地從部隊寄回來。我平生穿的第一雙皮鞋,吃的第一塊巧克力,戴的第一頂栽絨帽,都是長兄省吃儉用買的。長兄寧肯苦自己,也不讓弟弟妹妹們虧著。
1969年,長兄和同是軍人的嫂子訂婚,得到消息,全家人高興壞了,母親走東家串西家,用僅有的布票和棉花票買來料子,按老家的規矩做了三套鋪蓋寄到了部隊。沒想到,半個月之后,包裹被退了回來。兄長在信中說:“老媽呀,弟弟妹妹們穿得破破爛爛的,我怎么忍心讓您給我做這么多被褥?我在部隊吃的穿的都比家里強多了,您千萬別因為我的婚事而拉饑荒。”那天,夜已經很深了,我被陣陣啜泣聲驚醒,看到母親抱著那個郵包正在流淚,她在為兒子拒絕了她這個母親的心意而憂傷。
轉眼到了我們六兄妹升學和找工作的關口,街道干部對我母親說:“你大兒子的軍屬關系在農村他三伯母那兒,如果遷回大連市,你們成了軍屬,街道照顧起來也有理由了。”母親動心了。于是,姐姐將母親的想法寫信告訴了長兄,沒想到,長兄為此火冒三丈,來信質問母親:“三媽養我到18歲,現在她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硬把軍屬關系從她那遷走,這不是要她的命嗎?”見兒子態度堅決,母親只好作罷。可出乎意料的是,一個月后,家里突然收到長兄的信,還附帶著他所在部隊政治部同意轉換軍屬關系的書面證明。長兄在信中說:“軍屬在社會上普遍受到重視,如果有這層關系,弟弟妹妹們步入社會或許能受到政府適當的照顧。我權衡再三,還是按母親的意見辦。三媽那面,我再多上上心就好(她的工作不用你們做)。”正如長兄所說,由于是軍人家屬,我的二哥技校畢業后順利地調回了大連市,姐姐和我被第一批分配到工廠,妹妹也沒有下鄉,而是留在家附近的商店上班。
自1983年開始,中國軍隊進行了百萬大裁軍,已經飛不動了的長兄被確定為轉業對象。他對我說:“該回家了,我在外面闖蕩了一輩子,就想和家人在一起。”但在計劃分配的年代里,長兄未能如愿,而是被分到了距家一百公里的鞍山市,在一所醫院任工會主席。長兄回大連和家人團聚的那天晚上,母親趁長兄去看望舅媽,把我們兄弟姐妹召集在一起,她說:“你們的大哥從部隊回來,除了兩個柳條箱子之外,什么家當也沒有。”我們明白母親的意思,紛紛表態,二哥說:“老大剛回來,又被安排在外地,三媽先接到我家,我養著。”大姐說:“我剛做了一套新家具,直接拉去給大哥用吧。”小弟小妹說:“大哥、大嫂一年四季的外衣,我們倆包了!”……
1996年,長兄罹患腸癌,手術效果非常不理想。母親一改每周盼望兒女回家的習慣,總是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到鞍山看望長兄。從此,每個周六早上9點,我從沈陽,其他兄弟姐妹從大連出發,大家一起在鞍山車站會合,結伴去陪長兄兩天。盡管當時長兄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但他還是經常搬個小板凳到樓下坐著,看附近軍用機場的戰機起起落落。他告訴我:“老三吶,等我不在了,我那件飛行夾克還是給老四吧,他特別喜歡軍用夾克,你可不要生氣啊。”他還對姐姐說:“我活著戶籍在鞍山,等真到了‘那一天’,一定要把我送回老家,和爸媽在一起。”
2000年9月24日,長兄走到了生命盡頭。頭一天晚上,一度清醒的他貼著我的耳朵對我說:“在沈陽一下就住了半年的醫院,花錢像流水似的,你背著家里為我借了很多錢。哥走了,感覺這一點很對不起你。”
這就是我的長兄,窮盡一生都在為他人著想。在他的盡力呵護下,奶奶走完了110歲的人生歷程,三伯母87歲離世,母親晚年非常幸福,我們兄弟姐妹不僅生活得很好,而且都有了第三代。
長兄去世一年后,兄弟姐妹們把他安葬在老家的祖墳地,那是一片三面環山、一側向海的福地,家族中三代故人長眠于此。長兄終于可以永遠陪伴在故鄉和父母的身旁。一生漂泊的長兄啊,你那化不開的鄉愁,可散去了嗎?
責編/張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