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颯





如果說莫毅是從內向外通過社會學的方法來開展社區生活的視覺研究,唐晶則在以由外向內的視角審視社區生活的變化。在他照片里,我們也能看到各個社區的建筑結構,能看到各家窗口外曬的床單和衣物,但是他的觀察更多以旁觀者的視角關注整體,并涉及社區改造這個更大的話題。
生長里的舊時光
從洛基·麥科克爾連續五年以鄰居作為模特拍攝,到吉爾·阿爾伯特·哈拉班從遠處的窗口拍攝經過設計的鄰居生活,到莫毅從1982年開始連續關注所居住社區的細節,再看到唐晶用數年時間通過幾十年前的老屋和幾乎每隔20年就更新換代一次的居民建筑見證的社區變化,仿佛是一段電影中由近及遠的長鏡頭在觀看著時代和生活的變遷。
《生長》系列是唐晶在拍另一個肖像系列《年輕人》的過程中產生的一個想法。那個項目中很多場景都是在室內拍,需要頻繁的前往各種社區和不熟悉的地方。進入每一個新的社區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它們周邊呈現的狀態和城市的歷史以及快速城市化緊密相連。房間是一個內部空間,社區和其展現的城市景觀則是一個更大的外部空間,在這兩種場域不斷的轉換中,接觸一個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年輕人,攝影師自然而然地把他們的經歷、生活狀態與景觀和社會聯系起來。兩個系列同時進行,最終獨立成篇。也許,未來把它們并置起來看,又是另一種景觀和解讀。
在《生長》系列的兩座城市中,我更多地被“武漢”所打動,不僅僅是因為這座城市也是我的故鄉,而是因為在這座城市里生長起來,我更加能夠讀懂在唐晶冷靜、理性的畫面表達之下的溫情。通過他的圖片,我能夠看到曾經生活過的小區的模樣,喚起心底鄰里間呼燈籬落的情景,成長的地方會在我們的身上打下烙印,在血液里留下基因,這使不論我們未來在哪里學習,生活,都會在我們表達的字里行間中留下蛛絲馬跡,觸摸到它特有的溫度。
唐晶會帶著懷念的口吻提起,以前人們還會去“四季美”排隊買湯包,能買到書的地方只有武勝路的新華書店,航空路郵局門口還有最大的郵票古玩交易地攤。正如我會很自然地想起我在武漢外公外婆身邊長大的童年,他們生活的小區是解放前國民黨官員的辦公室改裝而來,一律是三層樓房,樓下沒有保安防盜門,沒有電梯,兩三家人共用廚房和洗手間。沒有燈的洗手間在漫長走廊的盡頭,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冬夜里穿越黑暗的恐懼,每每要走過長走廊時都會有拔足狂奔的沖動。
與鄰居共用的廚房里留下更多的是溫暖美好的記憶,大家會在共同的時間里讓同一個空間里飄蕩起不同的香味,分享食物和情緒。在那個大家都還不是很富裕的時代,節奏不快,娛樂方式不多,在這里留戀著鄰里間的溝通和互動。直到后來,像是在唐晶照片里看到的老社區后的高樓,防盜門窗和獨立的廚衛不僅僅標志著我們更注意個人私密空間,并且代表著舊時光的遠去。
社區生活方式的變化
《生長》系列中有個很重要的話題是城市發展與文化的趨同性。作者在一線城市和二線城市的對比中完成拍攝,把武漢作為一個二線城市的代表樣板。
雖然城市分級不是一個正規的行政概念,但是它在人們心目中約定俗成,有更廣泛的影響力。而這種約定俗成的模糊性也是很有意思的,哪些城市屬于一線城市,哪些又屬于二線城市?屬于二線城市的人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認知?二線城市能不能上升為一線城市?唐晶在這里提出問題,并試圖找出答案。從這個意義上來觀看,系列的趨同性和模糊性可以成為話題。
德國不萊梅藝術大學的教授彼得·比阿羅貝澤斯基(Peter Bialobr-
zeski)借用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一個概念“生食與熟食”來比喻亞洲城市的發展,“一塊上好的肋眼牛排,外面炸得焦熟,里面帶著粉紅的血液。”而亞洲新興城市的發展,就像是一塊反過來的牛排,里面是摩天大樓,是熟的,外面是郊區,像流著血的原材料。
當我看到唐晶用影像觀察的方式對武漢城市中心1980年代、1990年代的房子和正在修建的建筑,一層一層的遞進鋪開時,就會有這種“反過來的牛排”的聯想。那些從舊樓陽臺上伸展出來雜亂的晾衣架,破敗殘舊的墻面和窗口與身邊包圍著它們的嶄新整齊的高樓大廈形成視覺及心理上強烈的對比。
在城市變化過程中,人們丟失了傳統的生活方式、對自身文化的不自信和快節奏生活也加劇了不安全感。正如唐晶這樣說:“現在社區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比以前淡漠很多,對門的鄰居老死不相往來的情況也不少見。不過新型的社區關系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調整和適應,但是現代社會人與自然能夠接觸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
不過攝影師的感情與思想仍會與作品的際遇一起生長。曾經,平遙古城中很多當地人看到他拍的城市,都在驚嘆:“好高的樓啊,我們什么時候也能住進這樣的高房子?”有時候我們所丟失的卻是別人所需要的,他們擁有卻看不見的那些東西,反而是我們羨慕的。事情就是這么奇特。
同樣,在唐晶的理解中,傳統的社區生活方式并非是指田園似的,不與外界接觸或烏托邦式的生活。科技的進步和社會的改變不應該被抗拒,沒有手機和互聯網的生活對大多數人已經難以容忍。但是傳統的生活方式與節奏讓人有時間和空間去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
說到環境,唐晶總是能聯想到建筑,并用建筑來表現城市景觀的變化,城市里能看見什么樣的天空,取決于城市中有什么樣的建筑。他認為,一個民族對美學的感受,族群的文化認同,都是在日常生活中被潛移默化培養和改變的。而日常生活中最被人忽略和無處不在的美學其實就是社區建筑。伴隨著城市化的進程,社區的公共空間、文化空間和人際關系都發生了改變。建筑不斷地推倒重建,它們承載的歷史、文化與美學也隨之消失了,新的文化和美學也隨之建立,但“現在的問題是速度太快了一些”。他在采訪中舉例說:“比如徽派建筑中的天井、木結構的閣樓,下雨時雨水滴進溝渠和天井的水缸,那種場景能獲得深層次的寧靜,也真的能感受到‘天人合一’。那不是一種境界,而是一種感受,讓人覺得很舒服。”
這大概可以解釋,盡管唐晶在德國生活了8年,并且現在依然更多地行走在北京和德國的城市而非武漢,卻一直無法融入這兩地社區。“德國的社區和中國很不一樣,街上沒什么人,作為外國人,鄰居之間也不怎么認識。歐洲社區中人與人之間毫無交集的生活是外國人非常不習慣的地方。” 而雖然每年唐晶都會回國在北京住三四個月,卻也“沒什么社區生活。”
比美學更寬廣的意義
唐晶拍攝這個系列與賈樟柯拍攝《小武》時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處:“1990年代中國的經濟、社會和文化都處于一個強烈的轉型期,時代進入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混亂、焦灼、浮躁的氛圍里,每個人都在這個氛圍里承受很多東西。這種時代的變數,是一種兵荒馬亂的感覺。我從普通的感情出發,希望能拍這樣的內容。”
記錄時代的使命感,使得唐晶選擇了冷靜旁觀的表達方式,而非抒發感性細致的鄉愁。當曾經輝煌或者落后的建筑和生活方式消失在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之間,成為歲月長河里的過眼云煙時,這些珍貴的影像在提醒著我們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說過的那句話:“我不是懷舊,我是要記得。”
對于社會和時代,這些照片意味著一個短暫的現在和臨時性的狀態。唐晶希望觀眾不要直接把它們作為“照片”來看待,然后得出一個簡單的美學結論,而是去思考城市、生活的現狀,以及美學、建筑、文化等多層次的問題,然后把這些作品作為可以相互印證的“圖片”來聯想。這樣照片既是提問,也是回答,更是不可反駁的呈堂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