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五昌
當下的中國新詩基本延續了新世紀以來的創作格局與美學風貌,呈現出多元化、豐富性的創作路向與風格特點,在整體平靜而穩定的藝術態勢中凸顯出中國新詩創作的實績。綜觀當下的中國新詩寫作,大致可以歸結為五種美學向度與藝術追求。
向度之一:對時代境況、現實遭遇與歷史記憶的詩性書寫
詩人是否面對時代、現實來發言,一直是當代詩歌寫作的重要倫理問題與詩學問題之一,當宏大敘事作為一種過時的美學原則被當下許多詩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放棄,當詩人們過度沉浸于歷史的個人化與碎片化寫作而導致其作品精神視野不夠開闊、社會情懷相對匱乏的時候,一種與主流意識形態并無必然聯結的宏大敘事在當下詩歌寫作中的出現,就有其詩學與社會文化學層面的合理性意義與價值了。換言之,部分當代詩人對我們這個時代中的重大社會問題、現象及包括詩人自身在內的人們現實生存的遭遇,予以了充分的關注,并自覺將其作為詩歌的題材與主題,體現出他們超逸常人的社會責任感及背后隱藏的人文情懷。對重大時代命題、社會現象與人類現實生存遭際的及時發聲,很大程度上也體現出了詩人的靈魂良知,因而這一“外向性”的寫作傾向與美學維度不能否棄。從詩歌寫作的角度看,詩人著力處理的是時代經驗與集體經驗,而非個人經驗(當然不能在兩者之間作截然的區分),因而他們的作品常常喚起讀者普遍性的時代記憶與社會情緒記憶,詩人們有意無意地為時代留下了一份詩性的文字記錄。
在彰顯詩歌的現實品質這一美學向度上,不少詩人有著值得稱道的表現,他們不僅著眼于重大的社會事件與時代病癥,而且更加關注自己及他人的現實生存境遇,以此標舉詩歌的現實介入能力與美學特質。例如谷禾的《為京城的霧霾天氣而作》與北塔的《霧埋大城》就是這樣的為重大時代與社會問題及時發聲的作品,詩人涉及的社會主題其實具有時代的普遍性,其生態學、倫理學的重要精神價值不言而喻。熊國華以當下死豬尸體隨意被拋江中這一社會新聞為詩情激發點,創作了《豬族漂流記》一詩,敘述了一個讓國人觸目驚心的污染環境的重大社會事件。與此相反,部分詩人則把目光后移,側重于歷史記憶的打撈與書寫,當然,在具體寫作過程中,詩人往往是通過個人記憶的方式來切入某一段歷史。在此必須指出的是,詩人對歷史題材或歷史記憶的書寫,并不意味著它在審美經驗上是滯后的;相反,其常常具有經驗的現實感或當下性,簡言之,詩人們常常借助歷史題材的書寫來傳達現實體驗,或者說,是用當下的經驗來激活歷史經驗,因而,我們在這些貼上“歷史題材標簽”的詩作中往往能夠感受到一種超越時間的強烈審美共鳴。例如,西川的《第五次寫到童年》通過對自己童年經驗的追憶性書寫,呈現了一種荒謬性的歷史圖景與時代經驗,詩作不容置疑的語言形式充分彰顯出反諷性的藝術表達力量。王家新的《冰釣者》也是對少年經驗的一次追憶性書寫,其特定年代的垂釣場景與詩人的自由訴求構成了一種精神的悖論關系。
向度之二:回歸內心世界的人性寫作與神性寫作
與對時代、社會、現實的外向性關注有所不同,許多詩人在創作中對自己及他人的靈魂狀態與精神狀態非常關注,他們試圖通過詩歌的方式完全回歸并審視自己的內心世界,因而他們專注于生命體驗本身。由于體驗的內容不同,可以區分為人性體驗與神性體驗兩種體驗形態,對應于人性寫作與神性寫作兩種寫作傾向,這種“向內轉”的寫作方式大大拓展了詩歌的表現領域與審美經驗的深度與廣度。
人性寫作建立在對于人性的真實性與豐富性的藝術化展示的基礎上,在傳達真、善、美的藝術使命中以真為基石,兼顧善,美次之,追求靈魂的真實呈現與情感表現的力度是人性寫作的要義。已故詩人韓作榮的《自畫像》堪稱人性寫作的典范性文本,詩人在作品中把自己真實的靈魂狀態完全袒露并做了魯迅式無情的自我解剖,他如此評價自己——“我是骯臟的,指甲一樣堅硬的思想/藏污納垢/即使剪去它們/又會偷偷長出來”,同時又這樣表白自己——“自然,我也是高傲的/我的骨頭堅硬,可以碎裂,絕不彎曲/我骯臟的血肉,寧可交給火焰/也不留給蛆蟲”,由此生動勾勒出詩人真實、復雜而又血肉豐滿的靈魂畫像。
與人性寫作構成對應關系,神性寫作在時下也頗為盛行。神性寫作建立在人性寫作的基礎上,是對人性體驗的升華與提純,簡單說來,人性體驗是一種包含有原罪感的豐富性生命情感體驗,而神性體驗則是一種以宗教敬畏感為基礎的生命情感體驗,神秘性、純粹性、莊嚴性、宗教性是其主要的情感體驗特質。因而,神性體驗是人性體驗的躍升階段與至高境界,體現為以善為核心的真、善、美價值的全面融合,神性寫作的獨特價值由此得以充分彰顯。作為一位神性寫作風格一向極為鮮明的詩人,吉狄馬加為讀者奉獻了 《圣地和樂土——寫給海東的詩句》一詩,詩人以莊嚴的歌吟性調子,展示了青海東部土地的遼闊與神奇,詩中寫道:“在那里。星月升起的時間已經很久,/傳說凈化成透明的物體。/這是人類在高處選擇的,圣地和樂土。”帶給讀者的是靈魂洗禮般的閱讀感受。
值得指出的是,神性寫作這一寫作向度在當下有著非常令人矚目的表現,不僅數量較多,而且整體質量高,體現出對當下流行的日常化、世俗化寫作趣味的審美反動,有效維護了詩歌寫作的美學生態格局,值得充分肯定。
向度之三:超逸日常敘事的智性寫作與形而上寫作
進入新世紀以來,為數眾多的詩人在其創作中呈現出從日常生活中追求思想的發現,或者說用充滿機智的思想感悟來超逸日常生活并照亮生命的智性寫作傾向。
在智性寫作這一美學向度上,莫非的《呆瓜傳》等是表現較為搶眼的代表性文本。莫非的《呆瓜傳》是一個具有規模感的詩片段的組合體,它運用格言警句體來表達詩人對萬事萬物的獨特感悟與見解,例如其中兩個片段:“開花都是一樣的”,“真理在握的人,往往羞于說話”。這樣的詩句引發的是讀者后續的思考而非情感的共鳴。而陸健的《佩服歐陽江河》以表達的幽默與智慧令人印象深刻。
更有一批詩人在智性寫作傾向上有所超越,他們不大滿足于從日常生活中去感悟、發現某種生活的真理,而是直接以生命與存在本身作為觀照、凝思與表現對象,在超驗性的想象、體驗與書寫中,表達自己對死亡、愛情、幸福、命運等抽象命題與精神價值的形而上的體悟與思考,具有純粹的哲思色彩或玄想意味。在這一方面,樹才的《行路難》、周慶榮的《數字中國史》、呂約的《老子》等文本堪稱典范。簡言之,形而上寫作向度的存在是以哲學、宗教學與精神現象學為背景的,它無疑極大地提升了當代新詩寫作的精神層次及藝術品位,樹立了詩歌寫作的終極性方向與目標。
向度之四:對應于事物的詞語寫作或修辭性寫作
眾所周知,詩人的焦慮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對語言本身的焦慮,而語言(詞語)意識的自覺也是詩歌本體意識自覺的重要標志。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詩人對于被表現的事物與作為表現媒介的語言的關系,已經具有深刻的認識,并將這二者的關系用“詞與物”來加以簡潔而精準的概括與命名。同時,許多理念先進的優秀詩人在詩歌寫作中特別注重修辭效果,注重詞語在具體文本位置中的排列組合,注重詞語的命名功能,最終呈現出對于詞語本身的豐富想象力。進入新世紀以來,這種對應于事物的詞語寫作或修辭性寫作作為一種美學向度一直廣受詩人的重視,并在相當程度上成為評判一個詩人的寫作是否先進抑或滯后的重要標準之一。
在此方面,歐陽江河的《致魯敏》、臧棣的《必要的天使叢書》、龔學敏的《在太原晉祠》、藍藍的《寫詩》、潘維的《嘉峪關》等文本具有代表性。
今天,有一批詩人在他們的詩歌寫作中充分彰顯了他們對于詞語的敏感把握、運用及表現能力,往往一個詞語就成為詩人的創作靈感與動機,而事物就在詞語的召喚與命名下呈現自己內在的秩序。通過詞語,我們能夠真切地觸摸這個世界、感知這個世界,并建立起與這個世界的精神對話關系。
向度之五:地域性寫作或地方主義寫作
在當下,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來臨,我們的寫作置身于全球化語境之中,為了凸顯中國詩人的文化身份及寫作的有效性,對中國經驗與本土寫作的強調就成為中國詩人無可回避的藝術倫理。具體到當下中國的詩歌寫作語境中,則必須強調一種地域性寫作或地方主義寫作,即詩人的寫作須立足本土,深入挖掘本土生存體驗,并在作品中自覺地融入本土的風土人情與審美文化經驗,使得每位詩人的創作以充分傳達地方性知識與地域性生存經驗而具有獨特的文化精神價值,進而產生獨特的藝術感染力。
近幾年來,關于地域性寫作或地方主義的寫作在詩歌界已達成了一種共識,有不少詩人自覺地進行著寫作實踐并獲得了比較廣泛的認可。在地域性寫作的詩歌文本中,地域文化元素(包含民族審美文化元素在內)是其突出的藝術表征,由此構成其獨特的審美文化氣息與價值。例如,來自四川的詩人梁平為讀者奉獻出了具有蜀地風情的詩作《西川佛都》,而來自廣西的詩人湯松波在詩作《過苗年》中對廣西苗寨人過年的民情風俗予以了生動的描述,來自海南的詩人王凡與李孟倫分別在其詩作《漁火》與《讓天地澎湃》中對南海風光及漁民的艱辛生活進行了藝術化的表現。
除了前面提及的五種詩歌寫作向度
(它們內部之間難免存在交集與重疊之處)外,還有不少詩人堅持傳統的審美寫作向度,如商震的《結局》、李少君的《平原的秋天》、莊偉杰的《水,綿延的眷戀》、曾凡華的《詩之孕——賀鲅魚圈北方詩歌創作基地揭牌》、梅爾的《埃及艷后》、四月的《濕夢》等一批詩人的詩作,整體上具有較高的藝術品位與質量,它們以對詩歌特質的堅定維護與弘揚,滋潤著人們日漸干枯的情感與心靈。
限于篇幅,本文對于當下的中國新詩寫作格局與美學面貌只能進行宏觀的粗線條掃描與簡要評價,但其內部的豐富與多彩非常值得我們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