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收費公路的一大堆“糊涂賬”和電商巨頭自建物流上“雷聲大雨點小”,這兩者是否有關系?答案是,肯定有。
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中國的收費公路建設進入了高速發展期。按照《收費公路管理條例》法定的收費期計算,目前,正有越來越多的收費公路要陸續面臨收費期的屆滿。但2014年下半年以來,多地宣布即將期滿的公路將重新收費,而一些業已期滿的公路更照收不誤。
2014年年底,交通部公布的一份收費公路“虧損”報告直接觸發了社會情緒的反彈。于是,一場論戰爆發。一邊是公眾和媒體質疑高速公路暴利堪比銀行和奢侈品,另一邊則是交通部門大倒苦水,稱媒體“弄混”財務指標,高估了收費公路公司的賺錢能力,低估了還本付息的壓力。
事實上,這場辯論是否一場“錯位”的辯論,已不再重要。中國收費公路“亂收費”背后的真正問題是,資金短缺年代在基礎建設方面的制度設計缺陷,正成為中國經濟轉型的羈絆。那些作為國家交通主干道的高速公路正越來越淪為“地方公路”,在稅費設置以及政令貫徹方面,大有形成“獨立王國”的趨勢,這種局面是中國下一步經濟發展的大敵。物流業發展長期滯后,只是問題的一個截面。
在一個長期缺乏公共辯論機會的地方,當一方習慣于刻意躲閃,另一方必然充滿情緒。
2014年12月底,交通部首次公布了一份《2013年全國收費公路統計公報》指出,2013年度,全國收費公路整體虧損661億元。其中,高速公路虧損618億元,一級公路虧損37億元,二級公路虧損9億元,獨立橋梁隧道盈余3億元。
按照報告,除了橋洞之外,似乎所有能跑汽車的柏油馬路都在虧損。但公眾和媒體質疑認為,虧損可能有“貓膩”。
按照上市公司的統計數據,2014年,十多家A股高速公路上市公司前3季度合計賺了113.8億,近七成高速公路上市公司實現同比增長,和“虧損”二字顯然不搭邊。“同花順”數據更顯示,高速公路行業銷售毛利率為51.82%。
在高速公路上市公司中,“熱門股票”重慶路橋和吉林高速的毛利率分別達到89.65%和74.78%。《南風窗》記者查閱資料發現,2013年,全球奢侈品巨頭LVMH(路易·威登集團)的毛利率不過65.50%。看來,法國人不如中國的高速公路收費站。
高速公路大省山東率先反擊。2015年1月2日,山東省交通廳在其官網的一份書面文件中稱,高速公路上市公司確實有“銷售毛利”、“銷售凈利”較高的特征,但由于其投資規模大,總資產高,運營期長,總資產的周轉率極低,使得真正反映企業盈利能力的“凈資產收益率”并不高。2013年,全國18家以高速公路為主業的上市公司平均凈資產收益率為9.60%,而全部A股平均凈資產收益率13.64%。
1999年,山東高速公路在全國率先突破千公里大關,其高速公路通車里程曾一度連續8年居全國第一位。
另一種反擊是“上市公司無法作為樣本”。高速公路上市公司都是經營性公路,其建設前期吸納了國內外的社會資本,所以自有資金比例高。同時,在資本市場融資也減少了債務融資的利息支出。另外,也可能是因為這些高速公路已過還貸高峰期,因此盈利數據良好。交通部報告也顯示,在虧損的661億元之中,政府還貸公路虧損560億元,經營性公路虧損101億元。
目前,我國的高速公路主要分為政府還貸公路和經營性公路,兩者區別主要在于投資主體和運營模式,前者的投資主體是縣級以上人民政府交通主管部門,后者的投資主體則為國內外經濟實體,比如李嘉誠等港資。前者是公益性質,而后者是盈利性質。
但交通部、媒體和地方交通部門的“三方辯論”可能弄錯了“辯題”。《南風窗》記者注意到,交通部的報告中的“虧損”是一個現金流量的“虧損”,即產生了負的現金流入。2013年度,全國收費公路通行費收入為3652億元,全國收費公路支出總額為4313億元,兩者差額即全國收費公路收支平衡結果為負661億元。
如果說661億是現金流量表的概念,那么對上市的高速公路公司而言,虧損則嚴格指向了另外一張利潤表,而不是收入與支出的簡單差額。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辯論“三方”盡管進行了“錯位”的辯論,但都算是言之有理。
不過,“弄混”利潤和現金流量,或者用上市公司“以偏概全”整個行業,這些都不是問題的關鍵。公眾真正的情緒來自于高速公路的“亂收費”從未真正解決過。
“亂收費”問題之首是超期收費。2004年11月,我國施行《收費公路管理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給予了省級政府在收費公路收費期限確定上的自主權,但對“審查標準”進行了規定:政府還貸公路的收費期限,最長不超過15年,經營性公路最長不超過25年。對中西部地區可適當延長,兩類公路的收費期限也最長分別不超過20年和30年。
但規定在具體實施之時,很容易“被變通”。2014年11月22日,興建于上世紀80年代末的原京石高速公路河北段因收費年限到期停止收費。但免費時間只有40天,年底,在原京石高速的路基上,“新京石高速”又獲得22年的收費權。外界認為,把原來的收費公路簡單擴建或者“裝修”,等于是更換“馬甲”規避規定,長此以往,收費恐怕可以持續“一萬年”。
另一種廣受詬病的“理由”是收費公路的“統貸統還”制度。這項制度可簡單理解為,只要省級交通主管部門旗下有一條收費公路沒有還清貸款,其他公路的收費將繼續,而不論后者是否到了收費期屆滿的大限。山東交通廳還表示,“統貸統還”是由法規明文規定的,并不是哪一個地方人為創造出來的“擋箭牌”和“遮羞布”。
反應強烈,和山東的現狀有極大關系。從現有的批準文件來看,到2014年12月31日結束后,山東省已有一條高速公路即菏東高速(菏澤至東明)收費期屆滿。到2015年底,該省將有15個項目達到15年的期限。目前,菏東高速公路仍在收費。
在另一東部大省,曾有人大代表質疑,一條高速公路當初投資不過100多億元,截至目前已累計收費超過400億,收入遠遠超過投資。即便作為經營性公路,已過20年收費期,但目前仍在收費。針對外界質疑,該省交通部門的回答倒也干脆:省內落后地區的收費公路一直在虧,所以只能“收東補西”。
實際上,“統貸統還”未必在法律上能站住腳。《條例》僅在第11條規定:“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交通主管部門對本行政區域內的政府還貸公路,可以實行統一管理、統一貸款、統一還款。”《南風窗》記者注意到,該規定僅是一種模糊表示,未對“統貸統還”有明確界定。更沒有說,可在地方主管的收費公路內部實行“收東補西”。
相反,《條例》在第37條明確規定,“收費公路的收費期限屆滿,必須終止收費”。而其中的政府還貸公路在批準的收費期限屆滿前已經還清貸款、還清有償集資款的,必須終止收費。換言之,只要還清了貸款,可在收費期屆滿之前提前終止收費。
1984年,國務院出臺了“貸款修路、收費還貸”政策,正式啟動了我國的收費公路建設。目前,我國主干高速公路基本上都在上世紀80年代末至本世紀初修建。也就是說,未來幾年,大多數收費高速公路將面臨收費期大限。可以說,交通管理部門近期“積極發聲”,很可能是“未雨綢繆”。
收費“不需要理由”,直接觸發了群眾的情緒,但真正的問題卻容易被忽略。收費公路真正的問題是重復建設和管理混亂。目前,修公路已經成為中西部部分地區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手段,但落后的經濟卻導致“沒車可跑”,收費極少,出現真正的“嚴重虧損”,但這些地方的建設成本卻急速飆升。交通部數據顯示,2011年全國新通車高速公路的平均造價為5067萬元/公里,2012年和2013年分別上升為6543萬元/公里和9082萬元/公里,比2011年分別增長了29.1%和79.2%。原因在于,高速公路建設逐步向中西部地區延伸,公路建設成本大增。
管理也是大問題。2013年,我國收費公路“運營管理支出”達457億元,超過了公路養護的390億元,同時“其他費用”達104億元,而交通部并沒有列出“運營管理支出”和“其他費用”的明細賬單。
長期以來,包括高速公路在內的收費公路一直存在管理混亂的問題,運營管理成本高企之下往往有“貓膩”。之前,溫州蒼南縣靈龍公路收費站曾被網友戲稱為“史上最臃腫收費站”。這個小小的政府還貸二級公路收費站,有職工113人,其中事業編制68人,還向其他企業借用了45人。收費站每年收來1000多萬,發給113個職工的工資就要花掉400萬左右。
這種情況太為普遍,旱澇保收的公路系統必然是地方部分官員安插親屬、解決就業的大本營。此外,作為現金流最為充沛的“地方國企”,收費公路也可能是地方領導的“小金庫”。但換個角度看,“解決就業”和“小金庫”這樣的問題都只能算是小問題,真正的大問題還在背后。
按照交通部的數據,截至2013年底,我國公路總里程達到435.62萬公里,是30年前,即1984年的4.7倍。其中,高速公路從無到有,達到10.44萬公里,里程規模超越美國居世界第一,也超過了世界排名第三到第十的加拿大、德國、法國、西班牙、意大利、日本、英國、荷蘭等8個發達國家的高速公路里程之和。
在我國現有公路網中,97%的高速公路、61%的一級公路和42%的二級公路,都是依靠收費公路政策建成的。交通部還引用了世界銀行研究報告的一段話:“在這一史無前例的高速公路網擴展的同時,一級和二級公路在中央政府和全國31個省份的協作努力下持續發展。還沒有任何其他國家,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大規模提高其道路資產基數。”
不過,世界銀行的話點出了成績,也道出了問題。可以看出,“31個省份的協作努力”的結果必然是各自為政和地區分割。30多年來,我國收費公路的興建是中央資金、地方資金和社會資金共同推動的結果,其中地方資金是絕對的主力,而中央資金僅僅起到“撬動”作用。可以說,高速公路其實是地方主導的“地方公路”。
而在同樣幅員遼闊的美國,主干高速公路都屬于“國家公路”。美國1956年的《聯邦資助公路法案》規定,州際高速公路由聯邦政府和州政府按照9∶1的比例出資。其中聯邦資金由“公路信托基金”提供,該基金會的資金來源就是聯邦政府征收的燃油稅。換言之,中央政府通過征稅提供的資金承擔了高速路修建的主要責任,祛除了地方的影響,確保了全國高速公路網的“通暢”。
地方收費其實可以看作是一種變相的“稅”,各自為政的“稅制”必然帶來混亂,增加了物流的成本,最終傷害了經濟增長的潛力。
2014年底,中國物流與采購聯合會發布的《中國采購發展報告(2014)》顯示,2013年我國社會物流總費用10.2萬億元,同比增長9.3%,占GDP比重為18.0%,美國為8.5%。而在與我國經濟發展水平基本相當的金磚國家中,印度為13.0%,巴西為11.6%。分析認為,物流費用的高企,固然和產業結構有關,但公路“亂收費”無疑也是重要的因素。
事實上,在中國,運輸司機“不超載便不賺錢”幾乎是行內公開的秘密。再環顧那些高呼試圖進入物流業的電商巨頭,多半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即便砸錢進入,多半也是后繼乏力。顯然,“路況”使然。對已占據寡頭地位的電商巨頭來說,與其自建物流,不如和那些長期被運輸成本壓得氣喘吁吁的物流公司繼續“議價”合作。
通俗來說,中國經濟已經進入了必須“貨暢其流”的發展階段。十八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務院討論通過了《物流業發展中長期規劃》,旨在使得物流業成為撬動中國經濟下一輪發展的重要杠桿。但持續數十年的收費公路“央地共建”模式,決定了中央政府的宏圖和地方利益之間必然會存在沖突。顯然,節假日的高速公路免費,距離降低全社會的物流成本還有“十萬八千里”。
數據顯示,2011~2013年,全國收費公路分別虧損323億元、566億元和661億元,虧損額逐年加大。背后原因復雜,既有“無用建設”,更有腐敗侵蝕。按照《南風窗》記者的統計,近20年來,見諸公開報道的交通系統腐敗案已涉及廳級干部近20人,趕超同一級別的國土部門官員。這些人的腐敗問題主要出在招投標問題上,簡單說,就是“關系戶”承攬的公路建設成本過高,高出的“成本”到了私人的腰包。
收費公路看起來是個群眾的情緒問題,但從更深遠的角度來看,它涉及了那些中國經濟發展的根本性問題,斷不可等閑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