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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春天

2015-09-10 07:22:44謝·魯羌年科
科幻世界 2015年2期

謝·魯羌年科

冷冰冰的玻璃窗外,冬天正在離去。濕漉漉的不成形的雪花落到花壇的黑土上,落到街燈照耀下潮濕的馬路上,落到匆匆來往的行人身上。遠處,在大片松林后面,大海白浪滔滔。波羅的海一連三天風大浪高。

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見,離我五米遠處坐著一個男人,他裝作不看我,這有點過分……

以前,我不喜歡他這樣的人,他們既不爽快,又很能糾纏。他們的出現,意味著必然會有所求,而且必然被拒絕。我知道他要找我說事,但是不會打動我。這個男人可能有一千條理由設法要見我。而我來到區域基因中心,坐在等候大廳,理由只有一條。

大廳建得很寬敞——這是因為建設者心存憐憫。許多五彩玻璃的時尚雕像;各式各樣的熱帶植物,填充著從地面到透明的圓頂的空間;一些特大的魚缸,里面游動著色彩斑斕的魚兒;這一切使這大廳幾乎是舒適的。輕柔的音樂蓋過了說話聲,暗淡的燈光讓人臉模糊。這里不興大聲說話,這里不興認出熟人。這里不會讓人悲哀得大哭,也不會高興得大笑。在這里,人們只是等待。

“請拿出您的號牌。”一位身穿綠色制服的姑娘走到我的座椅前。

我交給她一塊白色小方牌,上面沒有姓名,只有十位數碼和照片。

“您的結果?!彼谖沂掷锓帕艘粋€密封的信封,上面有一個與號牌相同的編號?!白D眠\?!?/p>

我點了點頭。姑娘的祝愿,是客套,是職場禮貌用語。可是,此刻我是多么需要好運啊……即便是一點兒小運氣也行。這就是信封里徽紋紙上的一個小綠戳。

“謝謝,”我輕聲說道,“謝謝?!?/p>

我撕開這個厚信封——撕得很小心,只撕開信封的邊。在我之前,千百萬人,甚至上億人都是這樣小心撕開信封的。

對于那短短幾行字來說,這張紙太大了,這是今天早晨診斷電腦打印出來的。而且不復雜——在紙層里壓入了薄膜微電路,這比任何圖章或水印都能防止偽造。

米沙·柯布林18歲

身體健康

OL-63型胚胎期試驗性突變結果正常

基因類型——81%純正,19%弱負面型

(黃戳)

卡佳·諾維克娃16歲

身體健康

基因類型——67%純正,32%弱負面型,1%中等負面型

(黃戳)

基因彼此相容性

CM型隱性負面基因相同

絕對互相排斥

手術可能性——0%

(紅戳)

這枚紅戳就蓋在下方,里面還有一行字:“禁止結婚。基因檢測部。”

我手里緊緊攥著自己的判決書,真想撕掉它,或是揉成一團,扔到某個人臉上。比方說,扔到這個男人臉上——此刻他正朝我走來,露出緊張又同情的一絲微笑……

“是紅戳吧,米沙?”

我并沒有把遺傳學家的鑒定書扔到他臉上。我露出束手無策的表情,點了點頭,又立刻為這種束手無策、想大哭一場的心情而責怪自己。我說:

“這關您什么事?您是什么人?”

“我就是那個能幫上忙的人?!彼椎轿颐媲罢f,我正坐在低矮的軟椅上彎著腰。“叫我埃德加就行。”

“您沒法子幫我。”我氣急敗壞地說,“我愛上了一姑娘,基因卻不相容。我們永遠不會有孩子?!?/p>

“這讓你受不了啦?”

“你最好走遠點……”我從牙縫里呲出一句話,但是發出的聲音好可憐。不過這個提議并沒有讓埃德加難為情。

“我的確能幫上忙?!?/p>

緊張的語氣消失了,語調平和。一張保養得很好、刮得很干凈的臉;一頭很短的淺色頭發,剪成了最流行的造型;一身筆挺的鐵灰色套裝,其公務制服樣式大概從二十世紀以來就沒有變化過;領帶窄窄的,與襯衫顏色很搭。

我不由自主地開始相信他。當然,他的友好態度不是不求回報的……但是,這枚紅戳迫使我去抓住任何稻草。

“您能夠做些什么呢?這上面寫著,不能做手術?!?/p>

埃德加聳了聳肩提議道:“咱們是不是到我家去?不遠,我有車。不反對吧?”

我點了點頭。當然不反對。

他住在海邊一所不大的獨立住所里。一條狹窄的混凝土路通向住宅,顯然是為他一個人修的。不管怎么說,埃德加的地位很高,這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過,在住宅旁邊既沒有車庫,也沒有飛機起降場地??磥?,埃德加屬于那種深居簡出、不與人交往的人。

但是,此刻我看到的卻是一位好客的主人。他問我,在茶、咖啡和潘趣酒當中更喜歡哪一種。他讓我坐到壁爐旁的軟椅上,軟椅很舒適,顯然是他喜愛的座位。他說了聲“對不起”,就去了廚房。幾分鐘后,他端著一個托盤回來,上面除了冒著熱氣的咖啡,還有小瓶的白蘭地和香液。我小心地用小勺舀著香液,卻看到埃德加往自己的咖啡里倒白蘭地,比調味的用量多得多。他很興奮?隨他去。我很著急,盡管我知道,他能幫上忙的希望很小。只有奇跡才能幫助我。

這時,埃德加從報刊桌上拿起一個小木箱。他打開箱蓋,取出一支短粗的雪茄煙。然后,他拿出一只笨重的打火機,是用發紅的木料做的。

“別吸煙,”我低聲提出請求,“否則,我只好離開?!?/p>

埃德加連忙放下雪茄。他笑著說:“對不起,米沙。我幾乎忘了你是嗅味師。如果報上的說法沒錯的話,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嗅味師。”

“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一般的嗅味師只是普通人,其嗅覺經過訓練。與我相比,他們就如同電風扇與渦輪噴氣發動機相比?!?/p>

“很形象,但還是不夠有說服力。到現在為止,你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你的能力。我甚至以為,自己弄錯了人,接到家里的根本不是米沙·柯布林呢?!?/p>

原來如此。而你方才還硬說忘了我的能力呢。不對。你記得一清二楚,埃德加。就是現在,你也在想,我能不能做出對你來說生死攸關的事……

我故意不理會埃德加,用餐巾紙擦拭本來已經洗凈的手指。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快速從鼻孔中取出濾氣鼻塞,把這兩個松軟的纖維小團扔進了壁爐。濾氣鼻塞的合成纖維在使用大約半天后就會失去聚集氣味的能力。然后,我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有一瞬間,我的眼前一陣發黑,然后視力恢復了,一切顯得更清晰。而在空中,各種氣味織成一張彩色的網,顫動著,閃爍著……

“你一個人在這里住了一年,”我低聲說道,“這期間,三次有女人到你這里來,每次都不是同一個人。過去,你跟妻子和兩個兒子住在一起,但他們離開了你,對嗎,埃德加?在這之后,你開始喝酒,喝得很多。有白蘭地、伏特加、威士忌、葡萄酒……你吸煙——煙絲,偶爾也吸大麻……今天從早晨起,你兩樣都沒有吸,所以現在相當不得勁兒……還要講你的事嗎?”

“夠啦,米沙。足夠啦?!卑5录影寻滋m地倒進杯中剩下的咖啡里,一口喝干,“你說得對,幾乎全說對了?!?/p>

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方才的話里,有些內容給他造成了真正的痛苦,不是裝出來的痛苦。而有的內容卻相反,給了他希望……

“只有一點是錯的。我家里的人都遇難了,米沙。飛機的自動駕駛儀出了故障。據說這種事故平均每年才發生一次,這一年就讓他們攤上了?!?/p>

他沒有撒謊。一個人在撒謊或是講真話,很容易判斷。汗的氣味會變,這變化劇烈而又突然,仿佛在我面前突然出現另一個人。

“請原諒,”我難為情地說道,“我本應該查清的。他們所有的東西都留在家里,包括衣服、化妝品和玩具……”

“你還能夠聞到這些東西?”

“是的?!?/p>

埃德加緊盯著我的眼睛,然后他壓低聲音說:“米沙,能找到你,我很高興。咱們互相幫助吧。你把兒子給我找回來,我給你一個完滿的家庭——這個家里不僅有你心愛的姑娘,而且也有你們的孩子?!?/p>

我的頭暈了。這所陌生房屋的氣味——千百萬種氣味,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到我身上。由于突變而翹起來的鼻咽部,感受器有九個,它們貪婪地吸收著信息。一年前遇難的人的氣味,去年秋天吃的飯菜的氣味,很久以前喝的各種酒的氣味……我甚至不能向埃德加提出問題,無法弄清楚,他到底要我做什么。我不能站起來,也不能動彈。各種氣味、聲音和顏色攪和到一起,亂成一團,埃德加的說話聲微弱而遙遠,幾乎被淹沒……

“你過去有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為什么我們都這樣想要孩子?各個時代的年輕人,到了你這個年齡,都夢想著戀愛、結婚,但是,誰也不想馬上生孩子。有許多人,甚至精明到一輩子都不要孩子,過得也很好,他們并不覺得有什么缺憾?!?/p>

抖動的彩色花紋中的一條新線。斟白蘭地酒的噗噗聲。氣味復雜的圖畫……

“我們是畸形人一族,米沙,是基因畸形人一族。我們由于原子反應堆和化學工廠事故糟蹋了自己。我們進行了本應使我們變得更好的突變,想變得超出我們自身能承受的水平。你也是這種實驗的產物呀,米沙。你對實驗的代價十分清楚,否則,你不會在鼻子里用濾氣塞,盡量忘掉你獲得的超凡能力。我們的身體是健康的,但是在我們的身體里沉睡著基因炸彈,對未來的多少代人都會是一種詛咒:會生出一大群弱智兒童,一大群缺胳膊短腿、不長頭發、沒有耳朵的孩子。這些孩子根本就不該出生。我們的基因中心,我們對男女彼此相合性的檢查就是這樣來的。在每八對男女當中,只有一對能取得生孩子的權利。其他人只能得到基因供給或者收養兒童,甚至要接受完全絕育手術。那些本來是正常標準,現在卻成了例外,成了自豪的資本,成了一個人身體正常的指標?!?/p>

“別給我上課啦,埃德加?!蔽倚÷曊f,“的確,我是想成為完滿的人,而且想和自己心愛的姑娘一起生活??墒?,她的祖先居住在有放射性物質的倉庫和冒黑煙的工廠旁邊,難道這是我的過錯嗎?”

“當然不是,米沙。我們是在為其他人的罪過付出代價。這是不公平的。”

“過去的事無法改變,”我無可奈何地說,“現在說公平不公平,又有什么意義?”

“說得是,米沙。”

我閉上眼睛,把精神集中。我在一瞬間屏住呼吸,驅趕眼前的彩色霧氣。然后,我看了一眼埃德加的臉,用的是普通人的眼光,而不是“特靈鼻”的超凡眼光。

“你想勸我做什么呢?”

他在遲疑。他透過充滿酒氣的意識仔細打量著我,而且一直猶豫不決。

“米沙,你先回答我……為了幫助我和你自己,你同意做違法的事情嗎?”

“是的。”

“你有信心嗎?”

“有?!?/p>

“那你說……你能夠辨別出我親屬的氣味嗎?比方說,嗅出我兒子與其他人氣味的不同?你能在成千個陌生人當中,把他找出來嗎?”

“十分鐘之前,我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埃德加點了點頭,接著開講。他講得很快,好像生怕自己變卦:

“我的家人全死啦,米沙。前兩年,我受到了放射性侵害。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要知道,我的基因類型接近標準值。祖先都是健康的,沒有任何突變和遺傳疾病。我甚至當了三年半基因供給人呢……在二十多個家庭里可能有我的孩子,你知道嗎?”

“你是想讓我找到他們?這不僅違法,而且無法做到。我不可能去嗅幾百萬人的氣味。”

“不必去聞幾百萬人。我十分偶然地獲悉了我兒子的出生日期和城市。你將有一張千人名單,去找他,你要找到我兒子!其余的事,包在我身上?!?/p>

我點點頭。一千個家庭,一千個男孩,他們絲毫不懷疑自己是收養的。這要工作半年到一年。我可以干這件事,可以把他們的氣味與埃德加的氣味作對比。要分離出十個芳香族化合物,構成名叫埃德加的這個人不可重復的獨特的氣味圖譜。再找到一個男孩,他擁有這十個獨特芳香族的一半基因。

“那你打算怎樣幫助我呢?”

埃德加整理一下衣服,仿佛準備跳進冷水中。

“我在時間研究所工作,在一個實驗組當組長?!?/p>

我明白了,頓時覺得不寒而栗。我將為埃德加干一件違法的壞事。

而他呢,也將為我干一件壞事。

運動飛行器上的座艙談不上舒適,只有一張軟椅,不很軟,也不能變成床。不過,這是一種飛得很快、小巧玲瓏、不易發現的飛機。正是我需要的那種。

我一面用吸管喝著汽水——汽水不太涼,我一直得預防感冒——一面看著用打字機打在一張紙上的名單。埃德加不愿意讓電腦做這件事,他是對的。

在我今天早晨將抵達的小城里,有三個家庭進入了“嫌疑”名單。此刻是黑夜,他們正睡得香甜,還不知道安寧生活是如何的脆弱。我們的時代,已經不屑于干壞事。

星星如同眾多寒冷的微小光點,透過座艙蓋望著我。曾幾何時,我喜歡引用哲學家康德關于頭頂星空和心中道德準則的名言。現在我很樂于忘掉這個比喻。

一個人不能改變自己的過去。埃德加在時間研究所里既有權,又得到信任,但他不能回到一年前,去搭救他的家人,去避免那場可怕的無謂死亡。要知道,這樣一來,他必然要改變自己的現在——也就是他的家人已經死了的現在。那樣,他就會殺掉已經知道這場悲劇并企圖避免其發生的自己。這是一個閉合的圈子,一個時間圈套,還在時間機器只是幻想時,人們就認識到了。埃德加一定讀過很多高深的學術著作和廉價的幻想小說,度過了不止一個不眠之夜來尋找出路……他借酒澆愁,喝到喪失記憶,因為他明白,根本沒有出路。

于是,他決定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庭。他要找到一個兒子,而為了回報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他將給這個人操縱時間的能力??磥?,這成了他魂系夢牽的追求:改變過去,戰勝生活,即使不在自己身上實現也行。否則,他會找到其他方式策動我干壞事,或是用另一種方式尋找兒子。

這有些不對頭。埃德加制訂的行動方案過于復雜,過于冒險。我要做的壞事,與他將要干出來的勾當相比,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而已。

那就干吧。埃德加可能在玩兩面游戲。不過,如果他把我當成一個為了愛情而失去理智的傻小子,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在一個我是多余者的世界里生活了十六年,我學會了自行其是、掌控局面。今后,埃德加還有機會領教。

我靠到椅背上,向上看了一眼。我朝漆黑天空中那些寒冷的小光點擠了個眼,小聲說:“你們引不起我的贊美。就連我自己,也不過如此。”

這是名單里第一百一十四個家庭。是葉尼賽河邊小城三家中的第二家。這是個從不出名、毫無景點的小地方,而十年前,里加市的幾家醫院里,竟然有三位產婦搬到這里,讓人莫名其妙。

我停在一座樓房對面的小公園里,那是一幢標準的二十層樓房,外面涂得花里胡哨,里面再普通不過。小公園被夾在地下停車場的出口和飛行器的簡易起降場之間。場上野草叢生,相當荒廢。每周一次,有一架的士飛行器降落;而急救飛機或物業飛機得個把月才來一次。某家居民的闊親戚,駕著私家飛機,也可能一年來上兩回……其余時間,這個長滿野草的圓形空場,就屬于這一帶的半大小子們和那些流浪貓了。

奇怪的是,這里沒有任何能讓人羨慕的東西,但是我仍然羨慕不已。我坐在舊木椅子上,看著落滿塵土的草地和樓房亮黃色的外墻,對住在這里的男孩子們羨慕得要命。他們擁有我永遠被剝奪的東西。一個院子,一個充滿奇跡的院子,從地下室和畫著小鬼的水泥頂棚開始,直到這個圓形空場,這里,偶爾會有陌生的閃閃發光的飛行器降落,讓那些流浪貓一驚一乍,心懷不滿。

我的童年,這一切都不曾有過。有過的,是舒適但又什么都不像的獨棟小洋房,坐落在樹林中。還有兩只飛行器,一只大的,全家用;另一只是小的,很靈活,像一只鐵灰色的天牛。房后有一個停機庫,飛行器就停放在那里,有一條流浪狗在那里過夜,外號叫“雷克斯”。還有幾位小伙伴,也住在附近同樣漂亮精美的獨棟小洋房里……可是院子,用大寫字母開頭的院子,有自己的一套規矩和法律的院子,我從來不曾擁有。

我想到這些,是因為我正準備使某一個男孩子失去家,奪去他的住房和他的院子,奪去那些他現在可能不覺得珍貴的事物。還有,奪去他的家人,這是他本應熱愛的家庭——當然,如果他不是像我這樣的愣頭青,十一歲就取得了自立權,永遠離開出生故居的話……

一個門道的玻璃門打開了,在陽光下一閃。一個男孩雙手扶著輕型賽車的車把,走了出來。他有十歲,深色頭發,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橘黃色背心。他是“有嫌疑”的嗎?這完全可能……

我離開椅子站起來,使勁向他招手——總不能隔著院子大聲喊,讓眾多鄰居大驚小怪吧。

男孩子有一秒鐘的猶豫,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他把自行車靠在墻邊,走向長椅,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對我巨大讓步。

“你好,”我盡量做出不經意的樣子說,“你也許認識瑪麗亞·杰尼森科女士吧?她住在你們這幢樓里。”

男孩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警覺。

“認識,”男孩低聲回答說,“她是我媽媽?!?/p>

我高興地笑了,而且笑得十分真誠。再過半個小時,我就可以開始檢驗第三個家庭。到晚上,上帝保佑,我就能離開這座小城了。

“人們告訴我說,她是一位優秀的化學教師,”我開始講述事先編好的假話,“我正準備考大學,因此決定找一個人幫助我考前復習。”

男孩子搖搖頭,顯得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失望,“不對……媽媽是教物理的,不教化學。他們告訴您的不對?!?/p>

我罵了一聲,擤了一下鼻涕。接著,我把手帕和裝有氣體過濾器的鼻塞放到衣袋里。

“真糟糕,我可是等了她一個多鐘頭呢……你確定嗎?你媽媽真是教物理的?”

我繼續瞎編亂侃,而同時卻在吸進氣味:五顏六色的、不停變化著的、如同萬花筒里的花紋那樣的氣味。一個男孩子的氣味,他五分鐘前剛吃了一塊昨天的肉餅,在上周曾用油畫顏料畫過畫。一個在所有飲料中最愛喝橙汁的男孩的氣味。

一個真是埃德加兒子的男孩的氣味。

尤馬拉城已經是夜半兩點多。甚至卡佳住的青年公寓,也已經安靜下來,準備入睡了。而我們卻一直在說個不停。說的是波羅的海沿岸陰雨連綿,而西伯利亞卻趕上了陽光明媚的春天;說的是我離開的這三個月漫長得如同三年;還說到這可視電話的通話已經讓人厭倦……

飛行器上的劣質屏幕不停地抖動,卡佳的臉在屏幕上似乎和從前一樣。只是她的眼角里隱含著孩子氣的埋怨,怨我不應該這樣突然、這樣長時間地離開。這樣做,我一點權力也沒有。何況是在基因檢查之后,確認了我倆完全相合……

“你知道嗎,米沙,我有時候覺得,你有什么大災大難在瞞著我。你是在躲藏,因為你不想當著我的面撒謊……”

我露出苦笑。沒關系,卡佳房間里的可視電話不比我的好,讓她辨別去吧:究竟我是在微笑呢,還是在強忍住眼淚?

“能有什么災難呢,卡佳?在這該死的檢查之后……”

我從衣袋里掏出基因檢測表,在攝像機的小鏡頭前面晃了晃。讓卡佳再一次看到讓人興奮的批準詞句和綠色的印章。結論是我偽造的,要想識別這個假文件,并不需要專家。但是,在可視電話上,這文件看起來是完全可信的。

“我明白,米沙……可我還是害怕?!?/p>

這是難以避免的。騙過愛你的人,很容易。而欺騙你自己所愛的人,幾乎不可能。每個微笑、每個自信的語句都變得矯揉造作,變得不真實。仿佛你小聲說話是一個樣子,喊叫出來又是另一個樣子。當你愛的時候,你會獻出一部分自己。

而自己是欺騙不了的。

“一切都好,卡佳。我和你一切都正常。只不過你碰巧愛上的這個愣小子,又一次被人類所需要,要幫助一位偉大但不幸的科學家。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p>

“就是為了這位不幸的科學家,你在歐洲各地跑了三個月?”

“是的?!?/p>

“為什么?要知道,你曾經想要忘記自己的特異功能呀!想永遠不把自己的特異功能顯露出來?!?/p>

我連連點頭。然后抱歉地解釋說:“問題是,我欠著這位科學家的情。欠了很大的情。所以就……幫忙了?!?/p>

“就是那位濾氣鼻塞的發明家吧?”卡佳終于笑了。她感覺到我講的是真話。盡管不全是真話,但我的話里并沒有謊言。難怪人們說,為了掩蓋一個騙局,先要講很多大實話呢。

我們又聊了半小時??岩粫喊察o下來,一會兒又心慌意亂地向熒屏張望。我的飛行器發出低低的嗡嗡聲,縮短著距離。而卡佳越來越睡眼蒙眬,她放松下來,此刻完全成了一張娃娃臉??延羞@個特點,她的大人模樣全是靠嚴肅的面部表情裝出來的。但是此時她顧不得了,她太困了。

我們互祝一夜安眠,就中斷了通話。屏幕暗下來,我處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儀表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下面是黑夜,只在地平線上有一座處于夜間的城市升起白光。那里,昨天預訂的酒店的一間客房在等著我。還有十一個家庭根本沒有等我,這是埃德加名單中最后一批“嫌疑人”。

明天我就要結束這次檢查了。而到了后天,我將要見到一位偉大但又不幸的科學家。

我還要決定,是否值得把他變成一個幸福的人。

海岸上的房子沒有絲毫變化。房子的主人正在門口等著我,也沒有絲毫變化。是的,今天不下雨,在溫暖的陽光下,霧也散了。一排排涌來的波浪像玻璃一樣清澈,微微發藍。

當我走近時,看到埃德加臉上有一種異樣的木然表情——失望中夾雜著還不死心的希望。不過,謝天謝地,他沒有喝醉。

埃德加一言不發地領我進門。他沏了咖啡,然后他才急切又直截了當地發問:“這么說,你并沒有找到他?”

看來,我猜對了。我的懷疑絕對正確。我喝了一口咖啡,看了看埃德加的眼睛,然后回答道:

“為什么這樣說?我找到了。”

埃德加的臉抖了一下,木呆呆的表情從臉上消失了,讓位給……屈辱的表情。是的,就是屈辱的表情。他沒有料到,有人竟然能玩贏他。

“不可能,”他快速地說,“名單的最后一個竟然是我兒子?一千零三十二分之一,不可思議?!?/p>

“這就是說,你在跟蹤我?!蔽乙缘目跉庾龀隽伺袛啵案櫰魇且粋€衣服上的電子甲蟲嗎……也許是安在飛行器蒙皮里?!?/p>

埃德加搖了搖頭。他畢竟是會玩兒的。

“不那么落俗套,米沙。是一個時間探測器。”

我點了點頭。這本來是應該預料到的。這場游戲玩得太大了……在我身旁的某個地方,比主觀時間落后一秒的若干分之一,摸不著,看不到,有一個偷窺器在空間中悄悄行動。這是時間研究所喜歡用的玩具之一,在二十世紀之后已經嚴格禁止使用了。

“讓它現身吧,埃德加,我想看看?!?/p>

他搖搖頭說:“不行。探測器會壓塌這個房間和半所房子的。”

他似乎沒有撒謊。的確,用時間場遮蓋著的間諜機器人比任何迷彩偽裝都好,干嗎要做成袖珍的呢……

“那就讓我們對等談判吧。”

我取下濾氣鼻塞,潛心進入了自己的世界——一個由生動的幻象、五彩的暗影和斷續的聲音構成的病痛一般真實的世界。

“我有你所需要的人名。你呢……說實在的,你真的能幫助我嗎?起初,你計劃跟蹤我,看我在哪一個家庭停止尋找,然后通知我說,方案失敗了……比方說,你被研究所辭退了。我呢,也不會生氣,因為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兒子的姓名。是吧?

“現在,你另有打算……要靠你上衣右口袋里的小藥瓶!”

埃德加的一只手急忙伸向衣兜。但當手碰到布料上時,他停下了。而在他的臉上,露出了恐懼,這在我們認識之后是頭一次。

“埃德加,你是從哪兒拿到這缺德玩意兒的?你至于嗎?!用起了坦白麻醉劑。該不是從過去弄來的吧?”

“現在搞到它也不困難,”埃德加聲音嘶啞地回答道,“怎么,你能看穿別人的心思?”

“氣味,埃德加,是氣味。在你決定給我打針之前,我就能覺察到。我能在你彎腿之前,猜到你要跳起來;在你揮拳之前,猜到你要打人?!?/p>

他慌了神。我多少有點夸大了自己的能力,但埃德加的慌亂是不難察覺的。以防萬一,我又做了補充:

“還有一點,憑什么你認為這種藥對我有效?我是經過突變的人。我服用優扶林會醉倒,服用碘制劑會入睡。小藥瓶里的液體,對我來說可能有毒,但也可能就和普通的水一樣安全?!?/p>

“你贏了。”埃德加很不自然地把手一攤。在他的氣味里出現了一條綠色的細線,表示他放松下來。他服了軟。他讓自己放松下來,認輸了。“一切我都會誠信地做到,米沙。我會完成我的承諾,而你得告訴我名字。”

“這我們馬上就解決?!蔽腋杏X到自己控制了局面,不由得開起玩笑來,“我突然覺得,你是一個危險人物。所以我要問,你準備用什么方法領回自己的兒子?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能證明他是你的兒子的文件。”

“用什么方法?用不太道德的方法,米沙。我會改變他的過去,讓現在的他能擁有獨立自主的證書。同時,他要和他父母親吵翻,離家出走……”

“……然后十分偶然地遇見你,建立起友誼,然后同意去做基因檢測?和藹可親的埃德加叔叔,沒準兒是親戚呢?而埃德加叔叔出乎意料地竟然是爸爸!報紙和電視大肆報道父與子的巧相逢,熟人們一個接一個向你祝賀。你又成為一個完滿的人。你那幼小但又自立的兒子完全自愿地與你住在一起?!?/p>

“他跟我一起會過得很好,米沙?!卑5录拥哪樕D時煞白,嚇得我在想:是不是說過了頭?

“那他的養父養母會怎么樣呢?”

“我說過,這不是一個很道德的做法!”

我們都沉默下來。過一會兒,埃德加用柔和的語氣說:“其實,我也可以反問一個問題,米沙。你將要在二十世紀干出的事情,合乎道德嗎?”

我移開了目光,然后回答說:“好的,埃德加,我還記得我們的談話。我將要在一百五十年以前干出一件違法的壞事,這和你將在一周之后干的壞事一樣?!?/p>

“米沙,你不要把真實時間和主觀時間搞混。你將在明天早晨去干違法的事?!?/p>

我的確清楚地記得三個月之前我們的那場談話。記得很牢,就像我們一個鐘頭之前坐在電腦操縱器后面一樣。

我不知道埃德加用了什么辦法,把研究所電腦的一個終端弄進了自己家。這本是嚴格禁止的。那里的電腦能夠預報人的行為,準許使用這種電腦,無形中賦予了使用者極大的不受監督的權力。而時間研究所的主電腦則使這種權力極度膨脹,沒有限制。

很可能,是偷來的時間探測器幫助了埃德加,但更可能是電腦出點子幫助他偷出來一臺時間機器,并宣布其丟失,而這種機器現在數量不多。

三個月之前,埃德加有一臺簡單的小功率家庭電腦“波羅的7型”,他當著我的面鍵入了一長串數碼——簡單,但可靠的數碼,硬是把它變成了人類研制的最復雜的電腦之一的附屬器。埃德加在鍵盤上輸進命令(這臺“波羅的7型”電腦甚至沒有配拾波器)時,這樣向我解釋他的計劃:

“米沙,改變你的過去是不可能的。我們又會造成時間圈套……就是說,得和你的姑娘的祖先一起干……喂,你別這樣看我!咱們需要去掉她基因的百分之一。換上其他人純凈的、跟你相容的基因。為此,干涉一下她的上七代就夠了。就讓某一個什么薩沙替代某一個瓦尼亞當父親就行。其他一切應該照舊。還是那個爸爸和媽媽,還是那些爺爺奶奶。咱們只是在金字塔底座里抽出了一個方塊,換成另一個方塊而已。各個方塊顏色不同,這不要緊,主要是整個金字塔立得住。”

即使在當時,我也覺得很不自在。這些在很久以前生活的人,不知為什么在我看來并不是金字塔上的彩色方塊,其頂端也并不是卡佳。但是埃德加仍然在講,講得又快又起勁,于是我受到了他話語的催眠。我當時一定很愿意受催眠。

“當然,卡佳會變得稍微不同的。她可能心臟更強壯,或是肺弱一些??赡芩樕系酿搿?/p>

我嚇了一跳——卡佳的臉上真有一顆痣。

“……會挪到脖子上,但絕不會變得更多?!?/p>

“怎么擔保呢,埃德加?如果她突然變得兇狠或是愛吵架呢?她不再喜歡旅行,卻愛好種仙人掌呢?說到底,她會不愛我的!”

埃德加在等待這個問題。他用手掌在屏幕上輕輕一抹,這屏幕在電腦的鍵盤上方,是一塊發出柔和光輝的平板。

“擔保就在這里,米沙,就在這些電子大腦里,就在時間探測器里,它馬上就去檢測卡佳的祖先。會檢測得很仔細,分析他們一輩子的言行。這要求探測器完成幾百年的工作……當然這是它的主觀時間,探測器幾乎會用光它的儲備。但是,我們只需要等待兩分鐘左右。”

我看了埃德加一眼,不由得產生一股敬意。一臺時間探測器,它每秒鐘的工作都記錄在黑匣子里。黑匣子上標著“永久保存”,此時此刻正在過去年代中不受監督地飛行。而研究所的電腦,其時間前移了若干年,此時此刻正在控制著這臺探測器,順便解決一個很簡單的小問題——怎樣隱瞞探測器在工作這個事實。

屏幕上有一行行字句游動而過。有一些鏡頭,如同老紀錄片一樣,一幅幅閃現:這是一些外形難看的機器、千篇一律的樓房。一些人的頭像和各系譜樹木像奇妙的連體字一樣發出光芒。

“探測器從過去飛回來啦,”埃德加興奮地低聲說,“電腦馬上就會提出外來干涉的方案……如果存在這種方案的話?!?/p>

屏幕閃了一閃,有一秒鐘是空蕩蕩的,然后就出現了幾張照片:一位是妙齡姑娘,只比卡佳稍微大一點;還有兩個小伙子,都是深色頭發,膚色黝黑,彼此長得很像。在相片上有一行行字掠過,仿佛在強調其重要性。字句游動得很快,我甚至來不及讀出一半內容。而埃德加使用電腦比我這樣的外行要快得多。

“就是這個!”埃德加抓住我的手說,“就是這個方案!你好好聽著!”

姑娘名叫伽麗亞,她一點兒也不像卡佳。但是在實際的過去年代里,她和她的丈夫丹尼斯生了一個女兒。這是卡佳曾祖母的曾祖母,不太像我的未婚妻……正是丹尼斯帶著的損傷基因,注定了我和卡佳的不圓滿。

但是,也存在可供選擇的另一個方案,就是那個失意的情敵,名叫維嘉的。他跟丹尼斯同歲,是堂兄弟。

“最低限度的外來干預,米沙!咱們甚至不需要拆散婚姻!”

這是婚禮的前三天。維嘉來找伽莉亞,為的是最后一次厘清彼此的關系。這次拜訪的時間不長……

“咱們馬上就會看到事情的經過?!?/p>

屏幕上的影像更換了。一個小房間,擺滿了老式家具,一臺笨重的大電視機放在房角,一盞水晶吊燈的光芒灑滿全屋,一個姑娘和一個小伙子坐在沙發上。

探測器選擇的拍攝點不錯。他們的臉非常清楚——姑娘臉上的表情故作鎮靜,小伙子的表情則緊張呆滯。

“維嘉,不需要再談了……一個月前,我已經對你說清了一切?!?/p>

“可是我愛你呀……”小伙子的語氣是這樣痛苦無奈,使得我不由得從屏幕上移開了目光。

“那又能怎么樣呢?”

奇怪的是,在姑娘的聲音里,與其說能聽出惱怒,不如說是慌亂和內疚。仿佛她對自己的選擇不太自信……但是小伙子沒有感覺到。他站了起來,快步走出房間。姑娘仍然坐著不動。不一會兒,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屏幕暗下來。

“真掃興。”埃德加抬眼看了看我,“孩子本來能在這個晚上懷上的,而不是在三天之后。”

“準是女孩嗎?”

埃德加揚了揚眉。

“這也算個問題……怎么,你認為生男生女是由父親決定的?”

“當然啦!X和Y染色體決定性別……說起來,這是男方產生的。”

埃德加顯然來了興致,“這我不想爭論!可是還有卵子透過性這個因素,它只能允許一個精子進入它內部,這就完全取決于女方了。這沒有實際意義,幾乎不可能判定這個因素??墒?,在懷孕的那個月里,伽莉亞只能生女孩。比方說吧……”他的手指在鍵盤上按來按去,“讓維嘉再執著一些。我們可以在他去找伽麗亞之前,用春藥使他起興?!?/p>

屏幕重新亮起來了。還是那個房間,伽麗亞臉上還是那故作平靜的表情,還有維嘉那嘲弄人的自信的臉……

“……他是個鼻涕鬼,窩囊廢!你怎么不明白呢?而我是愛你的,我會不顧一切的?!?/p>

“別說啦,維嘉!這不會有任何改變!”姑娘顯然急躁不安。

“你是這樣想的嗎?房子里只有咱們倆,就剩咱倆啦?!本S嘉向姑娘靠近,伸手去摸姑娘的臉,“過去你喜歡跟我親嘴……而且不只是親嘴……當時只有咱們倆,像現在一樣?!?/p>

姑娘使勁推開他的手,大聲說:“別討厭啦,維嘉,我會恨你的……甚至是為了一個吻?!?/p>

維嘉轉過身去。他轉得很慢,仿佛花了很大力氣似的。

屏幕熄滅了。

“這姑娘還有點兒脾氣呢?!卑5录釉u論說,“既然如此,那就試一試讓他們倆躁動起來,在單元房的空氣里噴些春藥……”

“且慢!”

我制止了他,仿佛在我們面前的不是電腦的虛擬情節,而是真實的可以改變的過去。

“埃德加,如果只是把房子里的燈熄滅,又會怎樣呢?電站出了事故,線斷了……”

埃德加聳了聳肩。他在鍵盤上打了幾個字。

“維嘉,不需要再談了。一個月前,我已經對你說清了一切。”

“可是我愛你呀!”

吊燈閃了一閃。燈光變暗,熄滅了。窗戶的暗色方框里出現了星星。姑娘“哎喲”了一聲。接著她抱歉地說:“一定是短路了。維嘉,你在哪兒?”

“在這兒。這不是短路,鄰居的房里也沒有電?!?/p>

“你抓住我的手?!?/p>

一片漆黑。只聽見沙沙的響聲。維嘉壓低的聲音:“一切和那次一樣。那次是咱們自己關的燈……還記得嗎?”

“別這樣,維嘉!”

“那次窗外有月亮。錄音機放著披頭士的音樂……”

又是一片漆黑。除了沙沙的響聲外,還聽見沙發吱吱呀呀的聲音。

“你干嗎呀……這沒用的……”

“我要記住你的全身,每一顆痣,我都摸得著……”

“維嘉……”

埃德加鄭重地望了我一眼。問道:“要開紅外線瀏覽器嗎?”

“何必呢?”我全身在發抖,“這已經很明白了?!?/p>

埃德加又開始擺弄電腦。又出現許多照片、圖表,屏幕上掠過一行行字句。

“外部作用降到最低……伽麗亞甚至不知道,女兒是因為誰而生出來的。于是她逐漸使自己相信,是丈夫的。而女孩顯得很像……原型,甚至嫁人也是嫁給原來的人,這樣一來,就不需要第二次外來干預了……而到了第三代,差別幾乎消失了。只是要對維嘉做工作,別讓他提起他要記住身上的痣之類的話。否則,這小伙子會破壞人家的家庭的?!?/p>

“那卡佳又成了什么樣子呢?”

埃德加舔了一下發干的嘴唇,“我去煮咖啡,你在屏幕旁邊坐一下。機器會給你展示你們交往的五十多個場景,你自己比較一下,看看偏差多不多。”

差別并不存在。在現實的新方案里,我們散步的地方仍然是公園里的那些小路。我們吵架的原因仍然是卡佳心愛的小狗,是我踩了狗尾巴。我們仍然是吃巧克力冰淇淋。

我看著屏幕,擔心看到的不是那個手勢,聽到的不是那些話。我等待卡佳的臉突然變成另一個人,不是更好,也不是更壞,只不過是另一個人。但在我面前的就是卡佳。是她本人。還是過去的嚴肅表情,還是露出熟悉得要命的微笑,還是這樣燦爛,這樣突然爆發。右臉上還是有一顆痣……

但她的基因類型是純凈的,允許我們共同生活,生兒育女。

“我同意,埃德加?!蔽倚÷曊f道,“我同意說出你兒子的名字,同意改變卡佳的過去。”

“不是改變,不對!是糾正!”

埃德加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拿著咖啡杯,散發出一股白蘭地的氣味,穿透了濾氣鼻塞。

探測器是在海邊“現身”的。早晨還沒有降臨,星空剛剛開始變白??諝馇謇涑睗?,一股小風使我縮起身體,盡管我拉上了夾克的拉鏈。夾克很差勁,沒有溫度調節器和尺寸微調裝置。說句實話,我所有的衣服都這樣。

一個直徑二十米的灰色金屬半球出現在我們頭頂,遮住了星空。探測器有一秒鐘懸空不動,它的輪廓顏色忽而變深,顯出立體感;忽而淡出,開始閃爍。這部機器正在進入實時,使自己的時間場與現實的時間指標達到平衡。這時,閃爍停止了,灰色的半球形機器突然有了顏色。機體周圍有許多橘黃色的小光點,使褪了色的青色黯然無光。兩年前研制的探測器,從沒經過任何維修,已經工作了幾百年。金屬的圓形機器平穩地降落在沙灘上,周圍是咝咝作響的潮水泡沫。一個浪頭撞在這個突然出現的障礙物上,發出不滿的嘩嘩聲。

“你確信這安全嗎?”我懷疑地問道,同時,看著探測器橢圓形的艙門神經質地抽動著打開。

“十分安全。”埃德加不假思索地迅速回答道,“你穿著那個時代的服裝,知道他們的方言。你手里拿著當代的技術裝備……還要加上你那特殊的本領。”

“我不是問這個。我本人沒有危險嗎?”

艙門終于開了,圓頂亮起了明亮的白光。

“哦,原來你是問這個問題……”埃德加沉默了幾秒鐘,爾后接著說道,“我們對過去的外來干預,當然會在歷史進程上有所反映。維嘉的命運會改變,伽麗亞和丹尼斯的命運變化得少一些。這些變化,有一部分消失了,沒留下痕跡;另一部分則給他們親人的命運帶來變化。我們無法校正一切。可能會有新的人出生,可能在我們現實生活中存在的人會消失。只有一點你可以相信,這是研究所電腦做出的結論:這些變化不會觸動我們的命運。否則,我不會進行外來干預的。”

埃德加掉進了自己恐懼的陷阱。我所擔心的探測器可靠性,被他解釋為他自己恐懼的反映,他擔心,外來干涉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他在說服我的同時,卻不由自主地透露出我不曾想過的問題。

其實是我不愿意想。

“這像是殺人,埃德加。”

“完全不是!如果出現了一種現實情況,取代了另外一種,那就是說,就是這樣事先決定的。我們只是命運手中的工具,盡管我們沒有想到這個事實……米沙,說到底,不打碎雞蛋,是不可能做出煎雞蛋的呀?!?/p>

“在一座塔的基底抽出一個方塊,卻要做到整個塔身不晃動,那是不可能的?!蔽逸p聲說,然后走向亮晶晶的橢圓形艙門。有一瞬間,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和卡佳通個話?然后我明白了,我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艙門在我身后關上了。探測器升空時抖動了一下。我出發了,去的地方是一座塔的基底,這是一座由很多方塊組成的塔。

時間。第四維,科幻作家和歷史學家的特權地盤。時間場波濤滾滾的大洋,里面浮動著眾多恒星和行星的島嶼,眾多銀河系的群島和眾多未實現的概率的暗礁。

時間。一種無法想象、卻可以利用的東西。利用時間可以達到無論什么樣的目標——既有無限崇高的目標,也有無比低下的目標。而在無限性當中,任何直線都相交。

時間。眾多屏幕上急劇縮小的綠色數碼。撕裂時間場的眾多振蕩器的轟鳴。

時間。向后,不斷向后。一些聯邦的成立和一些帝國的垮臺。對基因類型監督制的建立和突變爆炸。原子彈的銷毀和小規模核沖突。萬能免疫刺激劑的發現和接觸性血胚盤病大流行。第一次登上火星和月球基地的建立。向后,回到過去。目標是平靜的古老的二十世紀。

公元1992年。10月12日。晚九點。外來干預之前四十分鐘。

時間。

操縱臺上,蜂音器輕聲叫起來,在提醒我。狹小的艙室里,燈光更亮了。厚實的艙門卷上去了。

我伸出一瞬間出了汗的手,捋捋頭發,走出探測器,來到了二十世紀。

探測器降落在一座建筑物的樓頂。我剛一踏上凹凸不平的澆著深色樹脂的樓頂,這個半圓形機器就閃爍了一下,在空中隱去了。探測器在時間中的某處,也許就是在剛過去的一秒鐘里面藏了起來,雖然看不見,但做好了支援的準備。

在我的一個衣兜里有一把萬能鑰匙,這是一根軟塑料細棍,能變成任何形狀,變得能像鋼一樣堅硬。不過鑰匙沒派上用場。有一扇通向樓梯間的門是敞開的。探測器選中了這座建筑物,不是平白無故的。

我沿著冰冷的鐵梯子爬下去,站在門口臟兮兮的混凝土地上。樓梯口有四扇木門,都包著不好看的合成革,漆成黯淡的深色,天花板上亮著一只小燈泡。沒裝燈盞,也沒有電梯。

我猶豫不決地一步步往下走,不由得產生一種嫌惡的感覺。在古玩愛好者一條街上,在歷史題材電視片里,這一切看起來要浪漫得多。而在這里,在失去一切光環的過去,臟就是臟,亂差就是亂差,臭味兒就是臭味兒。

各種味道穿過濾氣鼻塞鉆進來,讓我氣悶。這些氣味沒有什么特別的,也就是剩飯、合成洗衣粉、人的汗臭味之類。這一切,在我所在的時代也多得很。只是這里的食物質量差,洗衣粉有微毒,人們下班后并不急著淋浴。一個普通人,不是特靈鼻,在我的境遇下會生活得自在一些。

到了街上,我也沒有覺得輕松。稀稀拉拉的路燈斗不過黑夜,于是,黑夜就把街道的丑陋掩蓋住了。但是,黑夜沒有力量蓋住從一些窗子傳出來的刺耳的音樂聲,更擋不住燃燒過的汽油的刺鼻惡臭。

目標指示表鏈發出吱吱的輕叫聲,指引著我沿著馬路,從一棟樓到一棟樓,來到一座圍著鐵柵欄的混凝土建筑物前:這里就是變電站。走過這里的時候,我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球形放電器,從柵欄上扔了過去。在規定的時間內,它將完成自己的任務:把保險絲燒斷,其本身則化為灰燼。從這一瞬間開始,原來的現實將要變成另一個現實。

在一幢毫不起眼的五層樓房旁邊,表鏈最后叫了一聲,就沉默了。我找到了目標。在三層,由于見過照片而熟悉的窗子里亮著燈。窗簾拉得很嚴實,我感到不安???,一位姑娘苗條的身影一閃,她打開了通風小窗,拉開了窗簾。我看了一眼手表,放下心來——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

我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了十分鐘,不時向窗口張望。我早就知道,那里在談什么,也知道談話是怎樣結束的。不遠處,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鼓搗一把吉他,用有些嘶啞的聲音對罵著,幾乎無視我的存在。是啊,他們做得很對:在我的口袋里,能找到足夠的催眠劑,把整條街的居民都送進甜蜜的夢鄉。

正是在此時此刻,我聽著臟話連篇的罵街和坐在這群小伙子中間一個小妞的尖笑聲,思想不再動搖了。這個時代的畸形使良心麻木。這樣的世界無權要求善待自己。這世界為自己能被稱為人類世界所做的還太少太少。糾正一下這個世界,并不比揍幾下淘氣孩子所犯下的罪更大……

我的手表鏈開始振動,緊勒手腕。我又看了一次亮著燈的窗口。

這時,黑暗降臨了。玩吉他的那群人沉默了一會兒,笑罵的聲音更大了。有個別窗子出現了蠟燭的黃火苗和手電筒的小光束。三層的那扇窗口仍然是暗黑的。

由眾多方塊構成的高塔,晃悠了一下。

我感覺,有一秒鐘,全身劇烈疼痛??赡?,發生了變化的現實的弱波也觸及了我。也許,只不過是神經受不了……

一個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們站在手術臺旁束手無策,備用的發電機無論如何也啟動不了……一位司機開車進入黑暗的車庫,把一輛新車的車幫撞壞了,現在,他得花時間跑一陣兒修理廠了。

眾多方塊構成的塔,搖動了。

這是神經過敏,我安慰自己。僅僅是神經過敏。燈光只是在一個小街區熄滅了,這里既沒有醫院,也沒有車庫。電視放著枯燥的節目,誰也不看。再過十分鐘,一個電工就會一面罵著“見鬼”,一面推上刀形開關。這些樓房里,燈又會亮起來。人們將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做事……而伽麗亞呢,從小就害怕黑暗,輕輕叫了一聲,把蓋布拉到自己身上。但是已經晚了。塔的基底,更換了一個方塊。而丹尼斯認為是自己女兒的女孩,將會遺傳出健康的基因。

我的神經簡直繃不住了。

那把吉他終于轉到了更熟練的手里,響起了緩慢的短調過門。接著,一個尖細的完全是小男孩的童聲,唱起歌來:

在書信沒有寫出來的小城,

在話語沒有說出來的王國,

我在過去之外——特立獨行,

我是從夢之國來的客人。

我可以在這里游蕩半天,

去聽樹葉颯颯地落在地面,

只剩下回憶同我們在一起,

也可能,就應該如此這般。

神經,神經。這首歌里的歌詞很平常,而且韻壓得不好,可為什么讓我激動得全身發抖呢?是因為我就是夢之國的來客,因為我是在過去之外的,是特立獨行的嗎?

我匆忙地向你輕輕訴說,

仿佛在努力追趕昨天:

“我要讓你成為幸福的人,

我愛你。無論有多么可怕的考驗……”

吉他聲停下了。有誰又罵了一聲,但是聲音輕了些,仿佛懷疑是否值得。而我的手腕上,表鏈又開始振動。

一扇扇窗子里面,燈又亮起來。這群半大小子,對電來了發出不滿的叫聲。我背靠長椅,合上了眼睛。距維嘉出現還有八分鐘。我任務的最后一項,就是把維嘉對今天晚上的印象破壞掉。讓他知道重復這種幽會是不可取的……

他快活地吹著口哨,走出樓門,迅速而自信地走過我的身旁。我早就知道,他會急忙去公共汽車站,我甚至記得車號,維嘉就是坐那輛公交車回家的。但是,在此之前,我們還會有一個短暫的會面。

我在追趕他的同時,從鼻孔里取出濾氣鼻塞。在重要時刻,我要全副武裝,這是我的習慣。維嘉比我大五歲——另一點是,在身體發育上,我比他強壯得多。

維嘉抄近路穿過小公園。那里有一條又窄又暗的小路,腳下是沙沙的落葉,我就是在那兒追上了他。

當我們之間只有幾步路時,維嘉猛然轉過身來。他用打量的目光瞪了我一眼,說道:“怎么,有問題嗎?”

我點了點頭,說:“有。你對今天晚上滿意嗎?”

他甚至來不及驚訝,就點了點頭,他沉默地把我的知情當成無理取鬧。接著,他就朝我的臉揮拳打來,力量很大,但是動作不夠快,不合要求。

我一蹲,躲開了這一拳,此時我突然明白——他沒有撒謊。他很滿意。方才發生的事讓他洋洋得意。對于他的堂兄弟和老情敵,他向自己證明了,是他拔了頭籌。他的自尊心得到了報償。而在一小時之前所說的一切話,全是廢話、空話,做法也是老一套。

但是這一次,在我的幫助下,老一套的做法用上了。

我在他拳頭下躲閃時,意識到了這一切,同時我的短擺拳也迅速打出來。這一拳,本來打算做做樣子,現在卻成了一記重拳,打在他頜骨和緊閉的嘴唇上,打在他心滿意足的臉上。

攥在我拳頭里的玻璃小瓶破了,放出一股無色的氣體。維嘉面孔抽搐著吸進去,隨后就栽倒在地上了。

我站在他旁邊,搓著有些刺痛的手指。這樣重的一拳本身就夠厲害了,用不著麻醉劑。但是,氣體能保證維嘉在地上倒半個多鐘頭。這樣,他今天晚上的記憶就會徹底被破壞掉,而我也并不需要更多的東西。

“不過,你可是有好的基因呢。”我低聲說,接著就按了手表上的呼叫按鈕。

在我觸到按鈕前的一剎那,公園的樹梢上空出現了時間探測器的半圓形機身。

一座由眾多方塊構成的塔立住了。世界沒有變化。至少我的世界和埃德加的世界沒變。我們又一次坐在他的獨立住宅里,喝著熱乎乎的咖啡。

“即使發生了什么變化,”埃德加大談哲理,“那也是本來就應該出現的。所以說,你就不必責備自己啦?!?/p>

“我本來就沒想責怪。”

“除了前面發生的這一切之外,我們完成了一項偉大的試驗。美中不足的是,這件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p>

我點了點頭,然后從衣兜里掏出基因鑒定書說:

“埃德加,仍然是紅戳?!?/p>

“當然咯。這文件一直帶在你身邊,探測器的時間場隔離了它。這是過去現實遺留的殘片。你現在去申請重新檢測吧。”

我俯身在可視電話上,撥了基因中心的號碼。我通報了自己的密碼,要求在屏幕上發來副本。

這很奇怪,我此刻幾乎沒有激動的感覺。埃德加則要著急得多。檔案庫進行了幾秒鐘搜索,然后出現了鑒定書的影像。

“綠戳?!卑5录虞p聲說,“祝賀你,米沙。我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準許結婚?;驒z測部。”——這是一個沒有人簽名的、流線型的公式。是幸福權。是完滿權。是對我和卡佳都是正常人的認可。

我甚至高興不起來。我看著這個綠戳,像是一種自然而然,本該是這樣的東西。難道,我去過了昨天,就不會再對明天感到高興了嗎?

“我也信守自己的諾言?!蔽艺f道。于是,我向埃德加說出了一個男孩的名字和地址,這男孩就是他兒子。

“他長得像我嗎?”埃德加急著問道。

我聳了聳肩,喝完了咖啡。

“有點像。祝賀你,埃德加。跟你告別啦?!?/p>

他沒留我。當我走出這所房子時,他已經坐在電腦后面。他在給時間探測器下達任務。我誠心誠意地希望,他那臺老機子能夠承得住這最后一次重擔。

埃德加預訂的車正在公路上等著我呢。我先去基因中心,在那里,我從一位笑容滿面的姑娘手中領到蓋著綠戳的鑒定書。然后,車拉著我到了海邊一個小咖啡館,這里一直是我和卡佳約會的地方。

她正在我們喜愛的小桌后面等我,桌上擺著一杯不變的甜橙冰淇淋,與其他品種相比,她最愛吃這一款。那顆痣,仍然在她的臉上。她那嫣然一笑,也和從前一樣。當她靠在我肩上時,秀發的香味也是卡佳味兒。

“米沙……”

我摟著她的雙肩,閉上了眼睛。一切都好。印章是綠色的。我愛你。這是多么可怕的考驗……

“米沙,再也不要扔下我不管啦,行嗎?我是這樣想你……你為什么昨天不來電話?你當時在哪里?”

我當時在哪里?我在書信中沒有寫出來的小城。我在話語中沒有說出來的王國。我還打了我心愛姑娘的老祖宗的臉。

“為什么你不說話,米沙?米沙呀!我愛你!”

卡佳仍然和從前一樣。喏,也可能有什么地方稍稍變了一點。不過眼睛看不到,我那超靈嗅覺也聞不到。有某種捕捉不到的、變化不定的東西……百分之一,也許,我們愛的正好是這捕捉不到的一個百分點,這無法說出的百分之一呢。也許,誰也沒有權利改造自己的愛情……

“一切都好啦,卡佳,”我柔聲說,“我要讓你成為幸福的人。一切都好啦?!?/p>

有什么人在我背后咳嗽了一聲?;仡^,我看到一個彬彬有禮、面帶微笑的服務生。

“對不起,您的名字叫米沙嗎?”

我點點頭。

“您有一個可視電話。有人急著找您?!?/p>

我緊緊握了握卡佳的小手,興致勃勃地笑著,走進了一間玻璃小屋。

屏幕上的埃德加不看我,眼睛望著別處。

“瑪麗亞和安德烈沒有兒子,從來沒有過兒子?!卑5录佑袣鉄o力地說。

“可我見過他,還跟他說過話呢?!蔽掖舸舻鼗卮鸬?。

“我也見到了。在跟蹤你的時間探測器里有記錄。男孩只是在過去的現實里存在,在今天的現實里不存在。十年前,有個婦女用一個無名基因供給人的材料做過人工授精,但沒有成功。醫療卡片上就是這樣記載的,明白嗎?”

“我們的外來干預影響到了這個婦女嗎?”

埃德加點了點頭。他繼續說,聲音幾乎變成了喊叫:

“我從沒想到要檢查養父養母。我在機器上只是計算了我和你的生命線。明白嗎?我這里只剩下一個膠卷。一個推著自行車的男孩……他長得很像我兒子……那死去的兒子。如果我能早點兒見到他,我自己就會猜到的?!?/p>

“一座由許多方塊組成的塔垮塌了,埃德加。”我甚至沒有力氣去安慰他,“塔倒塌了,我們在碎片下面?!?/p>

我轉過身,向我注定要愛的姑娘走去。

【特約編輯:齊 仲】

【責任編輯:姚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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