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舊時的自己握手言和

冬凝

1

春節，青荷帶剛出生一個月的寶寶回母親家休養。剛到沒多會兒，蓮葉就打來要前來探望的電話。

青荷想都沒想一口回絕。她媽不解地問：“何必呢，那么多年的好朋友。”

青荷有些悵然地說：“只要見到她，我心里就壓抑。”

可是沒多會兒，蓮葉還是來了。

青荷正給寶寶喂奶，門響，寶寶一動，立時被嗆了一下，青荷急急地把孩子抱直了拍，衣服也沒顧得拉一下，正狼狽著，蓮葉已經帶著她粉嘟嘟的小女兒，笑容燦爛地出現在青荷面前，一邊從包里掏著一個大紅包，一邊對青荷說，恭喜呀，你這也總算當上媽了。

這話聽起來真掃興。什么叫“總算”？不就晚點嫁人晚幾年生孩子？你這就有了得意的資本？青荷不悅，喏，這就是自己不想看到她的原因吧。

那天晚上父親張羅著宴請親朋，為寶寶辦滿月宴，蓮葉不見外地留了下來，不出所料地，與她的小女兒一起出盡風頭。那么漂亮優雅的女人，想不讓人注意都難。親戚朋友紛紛與蓮葉舉杯，就連老公，也忍不住問青荷：“原來你有這般好的閨蜜，怎么以前沒提起？”

青荷的心情一下子壞到極點。

跟從前一樣，有蓮葉的地方，青荷便永遠有著無法排遣的自卑。這么多年，這仿佛成為一種慣性，無論她怎樣努力，都擺脫不了蓮葉帶給她的壓抑。

就像此刻，蓮葉站在人群之中，散發著耀眼的光芒，而青蓮，原本喜得寶寶的幸福和驕傲在瞬間被打回原形，又變成學生時代“綠葉襯紅花”的局面，“綠葉”仍是青荷，而“紅花”，還是光芒四射的蓮葉。

好討厭，蘇蓮葉。

2

青荷和蓮葉同年同月同日生，連名字，都帶著緣分味兒。三歲那年，互不相識的她們上了同一所幼兒園，在父母與老師的驚嘆聲里，她們相遇。

青荷第一次見蓮葉，不由得眼前一亮。穿著白衣綠裙的蓮葉，就像蓮花池中走出來的蓮花仙子，粉嫩白皙，和皮膚黝黑的自己，形成強烈的對比。

青荷喜歡蓮葉，蓮葉也喜歡青荷，她們迅速成為一對形影不離的小閨蜜。蓮葉長的招人喜歡，嘴巴又甜，能歌善舞，深得老師偏愛，每逢演出，蓮葉都是響當當的領舞，直跳得青荷拉著老師的衣襟，一聲聲求，老師讓錄音機歇會吧，錄音機都唱累了。

當然，老師也喜歡不擅長跳舞的青荷，因為青荷總是全班第一個能正確回答老師提問的小朋友，六十道十以內加減法，青荷能在一分鐘內搞定，絕不出錯。蓮葉抿著小嘴巴，練一遍又一遍，就是比不過青荷。想來，青荷的學霸天賦在上幼兒園時，就已經初露鋒芒。

她們一起上小學上初中，后來青荷以第一名的絕對優勢上了區重點高中，而蓮葉家交了一大筆贊助費，才得以與青荷繼續同學。這所中學十二個班，她們以十二分之一的概率，繼續同班，仍然同桌。

外人看來，她倆親密得如同姐妹，可只有青荷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像在幼兒園那樣純粹地喜歡蓮葉。她羨慕、嫉妒，還摻雜著不屑。漂亮又怎樣？還不是好看不中用的花瓶一個？

老天真的不公平。蓮葉越長越高挑兒，白皮膚，高鼻梁，漂亮的像仙子。而青荷一直停留在一米五五的身高上，不僅要與越來越多的脂肪做戰，還莫名地長了一臉可惡的青春痘。與蓮葉并肩走在校園里，總有男生吹口哨，青荷低頭疾走，她知道，他們是沖著蓮葉。

這樣的境況，讓青荷又自卑又壓抑。

有一年競爭學生會主席。唯一的名額，經過層層篩選，剩下青荷與蓮葉。兩個人的表現都堪稱完美，評委老師難以抉擇，一個男生帶頭喊起蓮葉的名字，一呼百應，學校操場上“蘇蓮葉”的呼聲高漲，此起彼伏。眾望所歸，蓮葉做了學生會主席。是的，學校里不論男生女生，都喜歡漂亮又有親和力的蓮葉，不似青荷，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天回到家，青荷一個人躲到被子里哭了很久。既生蓮葉，又何生青荷？青荷暗下決心，要永遠霸占第一名，才是青荷在蓮葉面前僅有的驕傲了。

3

蓮葉遇到難題就會問青荷，這讓青荷不勝其煩。但心里，她不得不承認，因為蓮葉，她的高中生活才不至于同其他埋頭苦學的同學一樣，枯燥寡淡的如同一杯白開水。蓮葉跟她分享新書，給她講同學八卦，甚至給她看收到的那厚厚一摞各種不同風格的情書。

高二寒假，青荷去蓮葉家玩，蓮葉去洗水果，青荷隨便翻開桌上一本參考書。卻不料，書的扉頁上赫然寫著：“青荷，我要超過你。”青荷忙不迭地合上，惴惴地不安。這幾個字，從此刻進她心里，讓她不敢有一絲松懈，仿佛哪一刻放慢，蓮葉都會搶走她唯一引以為豪的資本。

高考后，青荷毫無懸念地去北京讀了名牌大學，而蓮葉，到底是留在本省名不見傳的小城，讀了個普通二本。

上了大學，兩人不約而同地與對方斷了聯系。她們只是偶爾從其他同學那里，得知對方的消息。沒有蓮葉在身邊形成鮮明對比的青荷，慢慢褪去自卑與青澀，也變得漂亮自信起來。只是，同室的姑娘們說起各自的高中生活，青荷不肯插嘴，她不愿意回憶，那些因為蓮葉而深深自卑的時光。

蓮葉開始工作時，青荷考研，青荷研究生畢業，蓮葉不僅晉至公司高層，且已覓得如意郎君。而青荷，在京城找了幾個月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一氣之下，繼續考博。

這一年春節，回老家的青荷見到了蓮葉和她的夫君，蓮葉比從前更漂亮更有氣質，夫君魁梧帥氣，亦是一表人才。孤家寡人的青荷，再一次被與從前無異的自卑與壓抑所控制。與蓮葉一起長大，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沒有擺脫成為不折不扣的輸家的命運。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頹敗到極點。

4

青荷終于得到愛情的垂青，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然后結婚，生子，青荷都沒有打算通知蓮葉，如果可以，她寧愿從幼兒園起，從來就不認識那個叫蘇蓮葉的姑娘。

可誰會想到，蓮葉仍會不請自來。

那晚，蓮葉喝的有點高，便以此為由在青荷家不肯走，她把女兒抱在青荷的寶寶旁睡下，自己則像小時候那樣，一邊賴皮地擠到青荷的身邊，一邊絮絮地說話。

蓮葉說，青荷啊，你知不知道這么多年，我對你有多么羨慕嫉妒加上恨？你絲毫不必用功，輕輕松松當學霸，而我無論怎樣努力，對前十名都還是望塵莫及。你哪一次失利考得不好，就是失利的分數在我也是如雷貫耳。我嫉妒你快發瘋啦。你作文寫的那么好，當范文，拿大獎……蓮葉用手捂住耳朵，很痛苦地搖頭，天哪，我都不愿意再去回憶這些情節，我怎么會有你這樣一個才女做朋友，你總是遮擋著我的光芒，那么多年，我有多壓抑，有多自卑……

青荷張大嘴巴，半天沒回過神來。蓮葉嫉妒她？蓮葉因為她青荷而自卑、而壓抑？這，怎么可能？

明明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在自卑，自己被壓抑著。蓮葉漂亮，舞跳得好，人緣更好，無論老師還是同學，喜歡的都是蓮葉，而青荷自己，除了成績可以與之抗衡之外，幾乎就被周遭遺忘……

青荷看著蓮葉，蓮葉看著青荷，同時笑了。原來，那些年，她們是相互嫉妒，相互把對方當成參照。對于青荷，成長路上，一直有個出色女友遮擋自己的光芒，的確糟糕到極點，可同樣，對于蓮葉，一直有個學霸做她的閨蜜，也一樣讓人沮喪不已。

蓮葉有些煽情地感嘆，很多時候我都想，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那么努力，當然也不會有現在的我。其實你對我影響深遠，是你的優秀成就了我的今天。

青荷也感慨起來：其實今天的我又何嘗不是因為你。想在你面前找到自信，只有在學業上持之以恒的努力啊。

一刻間，青荷突然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的生命中，有一個叫蓮葉的漂亮姑娘與她并肩長大，因為蓮葉，青荷的年少時光才會那樣豐滿而靈動。

青荷擁抱了蓮葉。蓮葉熱烈地回應她。

青荷說，蓮葉，謝謝你。

蓮葉說，謝謝你，青荷。

是的，除了是最好的閨蜜，她們還是彼此成長歲月里的最好見證者。此刻，她們各自與舊時光里的那個自卑壓抑的自己握手言和，也與青春時光里那個對面的優秀女子握手言和。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