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與所有年少成名類似,丁俊暉的故事始終披著暗黑童話的色彩,流傳著偏執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人們對傳奇習以為常,卻始終看不清傳奇背后躲藏著的少年的臉
“一夜之間,大家都喜歡他。他那時剛出來,很有意思,很青澀。亨德利是斯諾克的傳奇;這是一小孩,16歲,把傳奇干掉了,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大家會津津樂道,俱樂部也像雨后春筍,球場都起來了。欣欣向榮。”
對于斯諾克推廣人任浩江來說,10年前的4月3日在北京舉行的斯諾克中國公開賽決賽,始終是他腦海里對丁俊暉印象最為深刻的比賽。這場球改變了這項運動在這個國度里的生存狀態——它擁有著龐大的參與人群,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社會認可。“臺球廳”仿佛是不良少年的孵化器,被寫入中小學生行為規范嚴禁有染的“三室一廳”。
丁俊暉從時任北京市市長王岐山手中接過象征王者的金色大盤子。后者也是臺球愛好者,據北京市臺球管理部門知情人說,在市長任上的他在業余時間會打兩桿,大概每周能打三四次,每次兩三個小時。
剛過完18歲生日的丁俊暉跟領導甚至沒有眼神交會。他不怯場,也不熱情,臉上是孩童的冷峻,沒有一點成人社交的表情。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兩天前過生日許的愿實現了。
比賽的分水嶺在丁俊暉的一次犯規,“臺球皇帝”亨德利在領先的情況下得到自由球。開球區有顆紅球可以進攻,但難度大;做一桿防守,也難受。罕見地,亨德利放棄了,讓丁俊暉繼續打。丁毫不猶豫,duang的一桿,紅球落袋。
一夜之間,世界不一樣了。
丁俊暉在北京練球的地方位于北郊的別墅區。一街之隔是櫻桃采摘園,莊園的女主人開著奔馳SUV,她叫對面的墅群“小木屋”。
第一次在小木屋見到丁俊暉時,他正在理發,抱著手機玩游戲。腦袋象征性地上下忽閃一下,眼睛沒離開屏幕,算是打了招呼。
妝發打點完畢,丁俊暉站在球案邊準備拍照,現場陷入沉默。他在等妻子Apple給他找衣服。
為打破沉默的尷尬,我問他,6月份在無錫舉行的世界杯,不涉及排名和積分,又是在職業球員的休息期,不是所有的球員愿意打,他為什么愿意打?
“我太復雜了。”他說。一分鐘前,我說他“不像白羊座的”,他對之:“那,我是黑羊座。”
“那么多球迷……人家都盼著你出場呢。打不打得好是另外一回事。”思想復雜的黑羊座球手說。
一年之中,丁俊暉有三四個月在中國,其余的時間,他主要輾轉于大不列顛。2003年,丁俊暉來到英國開始職業征程。在此之前,他最主要的教練是父親,但嚴苛的監督使得小丁幾乎“感覺不到(父子)這種關系”。
“他是如何教育一個孩子的呢?——講道理。”2005年成名后,丁俊暉出版過一本名為《一桿到底》的自述體傳記,里面這樣說:“他的大道理和你講上三四個小時都不會重樣。”“我覺得要是在戰爭年代,爸爸肯定會當政委,而不是軍長和司令員。”
父子之間甚至很少形成對話,總是父親在說,兒子只用耳朵和等待來應對,“說到結束,我就繼續練球。”
直到有一天,丁俊暉忍不住,回了一句:“我什么都知道,你不要說了。”聲音大而且“懶洋洋的”,回蕩在空曠的球房里。父親沒有說話。不久,父親搜羅了家里僅能湊出的500英鎊,把兒子送上了飛機。丁家已經賣掉了房子,承擔著讓孩子退學專職打球的風險。母親做乳腺癌手術的時候,丁俊暉也不知情,還在東莞專心致志地練球。打不好球,“就是死路一條”。
丁有踏上職業之路的資本,在2002年,他拿了8個冠軍,分量最輕的是全國青少年第一。
一到英國,丁被經紀人分去給前屆世錦賽冠軍——“磨王”艾伯頓當陪練,“整天贏他,我也不好意思了。”
職業比賽的猙獰面目漸漸顯露出來。中國丁準度驚人,進攻力旺盛,趕上狀態好,碰到超一流選手,也有機會贏。但,“準度(高)也只能贏人家一局。”即便對手準度略遜,單桿得分也就三四十,可架不住“戰術得當”,“通過一桿防守,獲得機會再上來,這樣的選手非常多。這也是丁剛去英國時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他的防守跟不上。前一年拿了冠軍,一去英國就輸,心里都快崩潰了。”丁的好友任浩江說,“這就是職業比賽。”
1998年,任浩江結識丁俊暉。他在自己任職的臺球城組織過當地球手挑戰丁俊暉的擂臺賽。一周時間,丁未嘗敗績。90年代末期的中國南方之窗,臺球運動發展的前沿陣地,流傳著少年的傳奇。
在英國苦旅的丁俊暉每天給任浩江打越洋電話,每次差不多兩個小時,很少談球,更愛做沒邊兒的憧憬:將來,能買個房子;將來,環游世界。
職業賽場上的丁俊暉倒像是到了世界盡頭。他依然刻苦而專注地訓練,“不會亂打一顆球”。任浩江說,“小孩都有叛逆期。他特別想要一些東西,也特別有自己想法的時候,他沒有別的釋放的窗口,只能靠贏球去解壓。”
任浩江知道這位小自己14歲的神童球手,性格執著,“寧折不彎”。從昂貴的電話費里,任浩江感受到了一個孩子的需要,他飛到英國,陪丁俊暉度過了兩個賽季。
他們形影不離,摸索著在職業賽底層跋涉。
資格賽的場地在威爾士的一個海邊度假村,位置偏僻,平日人流稀疏,只有周末才有游客光顧。在比賽日,選手們經過一樓的超市,來到二樓的娛樂中心,進入休息室,那里可以打電子游戲、玩飛鏢,有一臺電腦可以上網,快比賽了,裁判會過來叫。如果是打正賽的資格賽,那么他們將面對8張球臺。除了球員帶來的親戚朋友,沒有別人來看。很多選手都是一個人,羅伯遜、墨菲,大家都這么孤獨少言地擦肩而過。本·沃特森(如今世界排名二十幾位)走到哪,他媽媽就跟到哪。
任浩江對丁俊暉也差不多,“我往那一坐,就相當于(丁的)主場了。”
丁太想贏了。輸球就哭,打得不好當場就把球桿扔了。
“對勝利的渴望確實是比一般球手要強很多。他就是把自己看成冠軍。”任浩江說,“他對想要的東西,還是有點‘我想要’、‘我必須要’(的執拗),比較強烈,他把臺球這事當作攻克一個碉堡似的——‘我要把這個山頭拿下來’、‘我必須要拿下來’。”丁俊暉說,“對手每打進一桿,就在你心窩里扎一個針一樣。”
起初,任浩江還會記錄一些技術數據,兩人賽后交流,慢慢就少了,“教練還是(應該)在心理層面(幫助球員)”,“我幫過他一段,但是有限,……更多還是想贏。每場比賽開始了,給他加油(的話)是‘干死他’。那時候都不太懂,像打一場仗似的,其實不對。”
可以幫丁俊暉排解的,是電子游戲、《天龍八部》、周星馳,以及重新回到球臺上練球。
任浩江帶了兩大本拿破侖·希爾的《成功學全書》,反復閱讀,劃線,旁批,讀到金句還要念給丁俊暉聽。30歲的任浩江講得眉飛色舞:成功的若干法則,包括積極的心態、永葆進取心、積極的潛意識……16歲的丁俊暉早就睡著了。
去鄰居家借椅子的Apple回來了,給丁俊暉挑好上鏡的衣服。兩盞攝影燈打亮,攝影師舉起相機,丁俊暉的笑容起了變化。剛剛那個跟我說“黑羊”的歪嘴傻笑,投入到電子產品元素中,發生了化學反應,生成物叫“嘴角上揚弧度的公眾人物職業標準”。妻子打趣他:最佩服他這一點,粉絲一過來合影,一秒鐘換臉。
丁俊暉在比賽場上更是一副冷峻的面孔,他說這樣是為了在與對手的猜心大戰中站穩腳跟。但更受大眾喜歡的奧沙利文卻從不是冰塊臉,在行云流水出桿的縫隙里,人們還可以觀賞他的喜怒哀樂。
“他強大。他可以讓情緒影響不到球。丁俊暉還不能把情緒和球融會貫通到一起。他的情緒會影響到他的球。”任浩江說。
傳媒的態度從另一個角度做了表情學的詮釋。丁俊暉在全場觀眾給特魯姆普加油喝彩的氣氛中輸掉比賽后,朝觀眾席豎了大拇指,贏得掌聲;錯失單桿147,全場嘩然惋惜,“丁笑了”成為報道的大標題。他的表情是與比賽結果一樣重要的新聞。盡管他的笑更多還是無奈的苦笑和自我解嘲,至少他展示出了為自己松綁的姿態。
他的技術沒有多少提高的空間,因為他的基本功太扎實,就像教科書。他一直以來的問題都是心理素質跟技術素質不夠匹配,這也是外界對他始終不變的關切點。
2011年上海大師賽,丁俊暉首輪敗給名不見經傳的古爾德,賽后采訪,他用眼角迅速瞥了一眼鏡頭,這是他與鏡頭唯一的“眼神”交會。記者問,3比0的優勢下輸掉比賽是不是遺憾?他說:“沒有感覺到什么(遺憾),解脫吧,我可以回到英國,過我的生活,不再有人打擾。”
記者又問,最近一段心情不太好?
抿嘴、聳肩、輕搖頭,鏡頭推上去,盡可能放大他眼中泛起的淚光。記者慌忙把問題轉向古爾德的球風。
發布會更像是冰彈對攻。
記者問:覺得自己哪方面發揮得不是特別好?丁答:沒有打進球。
一陣冷場,主持人問了三遍記者是否還有問題。沒人發問的時候,丁就看看天花板。
一位女記者怯生生地問:中國軍團這兩天的表現都不太好,作為領軍人物,有什么想表達的嗎?
丁答:“我代表不了他們,他們打他們的球,我打我的,我輸了我自己承受,他們輸了他們承受。”
一位男記者還是追問先贏后輸:3比0領先形勢非常好,連著丟下來,能解釋一下是什么原因嗎?
丁提高了點音量,說出了本次發布會最長的一段話:“3比0領先他也沒判我贏啊!是吧?球就是這么打出來的,打成什么樣大家都看得到,不要問我。”
全場靜默。丁轉向主持人:“好了?”起身就走。
“小時候就不太喜歡解釋。”他對著我們的鏡頭說,“比較自我,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向別人解釋。”“以前是有點感覺(提問人)不懂就不要問。但現在并沒有這么想,因為大家提出了一些問題,肯定是希望得到一些回答,……我后來其實只是說把事情的本質跟大家解釋得更清楚一些,讓大家了解這個事情怎么發生的。”
“其實小暉的本質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特別陽光、特別溫暖、特別老實的一個人。以前你看到的樣子不是他真正的樣子,他是加鎖了外殼的。”丁的一位朋友說。他曾向這位朋友抱怨過,早期的經紀公司帶他參加活動,事前溝通不暢,時常給他的感覺就是公司派輛車拉上他,到了現場,他就被扔進記者堆里。經紀人不見了,或只是旁觀。
“遇到媒體問一些不大友好的問題,小暉就傻掉了,不知道怎么應對。四下無人,沒有自己的人。他可能很粗暴地用自己很反感的方式來處理問題。因為他很無助。那時候媒體對小暉的印象就是,性格比較乖戾。”丁的朋友說。
有位曾經采訪過丁俊暉的記者,日后每次敘舊時,都會說同樣一句話:“我永遠忘不了小暉那個眼神。當初面對媒體,滿眼都是恐懼。”
現在的情形似乎略微有點矯枉過正,或者說本質上,你仍然能感到鏡頭背后的丁俊暉有些左躲右閃,只是態度變親切、邏輯變巧妙、方法變靈活了。他身邊的人也勸過他,能不能對媒體表現得更真實一點?“你越是真實的越是最好的,因為你沒有什么壞的東西。”
但丁還是繃著,表現不出私底下的鮮活。
“他就是不說實話。不說實話就是他放不開……”朋友很急,說他這是落下了陰影。丁有他的計較:第一,對待媒體要用職業的態度和做法;第二,你不知道有些媒體,很壞的。
在Apple回來之前,我們嘗試讓丁俊暉先選件休閑裝拍幾張照片,他堅持等待,不要自己決定。
“你可以翻我最早的照片,穿得都可丑啦。”討到老婆之后,丁在英國的經紀人對于他的衣著舒了一口氣:起碼都是“正常品牌”了。
在遇到Apple之前,“給我什么衣服我就穿。”在丁做賓語的句子里,他對身邊人的指代,要么只是個“他們”,要么干脆沒有主語。以前決定他穿什么的主要是經紀公司或者父親。他八九個小時泡在球房,“不見人”,“怎么舒服就怎么穿”,不想在穿戴上浪費一顆腦細胞。打開他的衣櫥,赤橙黃綠青藍紫,幾乎都是同家經紀公司旗下的其他品牌送的衣服,顏色艷麗,對著裝者的氣質要求極為挑剔。更要命的是,有一些根本不是丁的碼數。
“他那時候已經是明星了啊!”知道這事的丁的朋友感到不可思議。
對艷麗的喜好一直持續到現在。每到上街,他都會抓起一件件熒光棒顏色的衣服,Apple“每次一看到我腦袋就疼”。丁現在的經紀人覺得,這是早年“贈品”的陰影。聽到這話,丁就嘎嘎地笑起來,說不是。
身邊人總結丁喜好的那些衣服,都是“童裝的顏色”,別人覺得穿不出去,他卻穿得特別開心。甚至只要是買新衣服,“他就幸福感爆棚”,“跟我們小時候過年穿新衣服是一模一樣的。我就問他,他說小時候沒啥新衣服,他現在穿新衣服就很高興,穿一次高興一次,不管他壓力再多,他都這樣,就很奇怪。”
“小孩子喜好問十萬個為什么,小暉也喜歡問。”丁的團隊成員說。他以前對錢沒概念,如數交給父母。結婚后獨立的意識明顯增強,對錢“略微有概念”,問的問題“比以前高級一點”。有一次,朋友們在他面前聊娛樂圈的收入,比如某某拍一集電視劇70萬。
“以前大家都不在小暉面前聊這種成人的話題,利益的問題。現在大家都好像覺得他長大了。”
丁認真地算了一下,一集70萬,如果一部電視劇40集,那就是兩三千萬,“天啊,為什么能賺那么多錢!”
丁產生了些情緒波動。身邊人怕他心理不平衡,躁起來影響比賽狀態,便想法開導他,調動起那些準確的不準確的歷史故事:“自古以來都是這樣。阮玲玉、胡蝶,多有名啊!可是代表著民國出征的那些人嘛,是坐輪船去比賽的。你看你現在比他好很多了。”“我們不要橫向地比較。”“本來你小時候選這個職業不是說為了賺錢,就是因為喜歡。”丁“嗯嗯”的,旁人便知道他聽進去了。
“他也挺聽勸,就是一個特別好的小孩。如果以前身邊的人能將這樣簡單的道理給他講一講,他就會聽話。”
丁身邊的人試圖解釋早期的乖戾不是他的本性,那是恐懼;現在的“成熟”也不是他的全部,還有疑慮。
“從小就很封閉,所以有時候外面對我的不好的言論,對我產生的一些不好的影響,我就感覺很惡毒。我接觸的人本身就不多,從小8個小時關在一個房子里面,我一天說不上一句話。……我小時候的想法也比較單純。你去罵一個很單純的人,他就會覺得你這個人是一個惡人。”丁已經能夠耐心地解釋,他曾經對世界產生些許惡意的由來。
成長對于丁俊暉來說,是在別人有限的輔助下,認知外界的過程。父親是權威,帶他進入斯諾克的一方世界;任浩江等友人,是他青春期的陪伴;婚姻讓他開啟了他人生中對“自我”更為切身的認知,現在身邊的非臺球界的朋友也成為他觀察世界的窗口。他的成長就像一枚松果,幼芽發出,包上鱗片;球果發育,鱗片閉合;球果成熟,鱗片張開,但那層層疊疊的柵欄似的鱗片并不會完全消失。
“他對別人都有一種殼,他不信任包括對最親近的人,他也屬于又信任又喜歡,又有點略帶防備,他這種防備不是刻意的,是很自然的。”丁的朋友說。

即便是丁團隊里他最信任的人,也承認,在相處的最初幾年,“特別小心”,“不亂說話,不亂做事,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到耳朵里,我覺得他說的不對,做的不對,我當場從來不吭聲的,我就憋,這個事情可不是憋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的問題,一憋能憋三五天,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我在找一個非常合適的機會,找那種情景,然后把這句話帶進來,跟他分析,你這樣說這樣想是不對的。……盡量不讓他情緒有波浪,不讓他對我產生問號。”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他很成熟了,不需要再刻意去引導他了。……我發現我再想把我認為有用的東西倒給他,好像倒不出來了。我也就這點水平。在我眼里就當他是成熟了。”
第二次見到丁俊暉,我們帶去了攝像機。在“小木屋”別墅區的一家畫廊,我們聊到他兩三年的低谷期,也聊到他近兩年過山車一般的成績。在鏡頭外,Apple忍不住掉眼淚。
2013到2014賽季,丁俊暉五連冠,被認為最有望在本賽季捅破世錦賽冠軍這層窗戶紙。結果,第一輪就輸了。
“看他比賽我從來沒有掉過眼淚,咱們覺得人之常情,因為運動員就剩下輸和贏了嘛,其實生活中沒有別的了,這個東西我還是承受得起的。”Apple說,“不知道為什么(世錦賽后)我就一下受不了了,趴床上哭。他看我哭,他躺床上也哭了,那是我見他這么多年,他頭一回哭。”
那次比賽,是父親第一次去英國看望丁俊暉。丁父安慰小兩口:這有什么的,輸就輸了唄。故意輕描淡寫。
一輸就打不住,中國丁連續6場比賽“一輪游”,Apple內心幾近崩潰,跑到寺廟里找人傾訴,做心理按摩。但她驚奇地發現,丁仍然充滿斗志,“別讓我狀態好,等我狀態好的時候我照樣牛逼回來。”
所有人都說,丁對待輸贏的心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任浩江至今還記得,2007年一次比賽,丁俊暉對多特大比分4比0落后,第5局一上來,丁單桿打到73分(已經超分)時,偏有一記黑球走多了,沒進。丁緊接著又捅了一桿。“這屬于嚴重犯規。他一下就崩(潰)了。”
“他一直都是跟自己較勁。他對自己的要求特別高,達不到的時候特別著急。他老想做得異常的完美,練習的時候他輸了都會非常不開心。……那時他也會偶爾跟我說,今天打了幾桿過百,很興奮。就是……說白了,有點像球癡了。”
2003年,丁俊暉飛去蘇格蘭打比賽,托運的球桿在途中斷掉,他用了一年才找到順手的球桿,“找到它就像找到了依靠。”
少年丁俊暉的安全感來源與常人不同。拼命贏球才能換來一點安心。
“我不是去了英國以后才有這種到處漂的感覺,從小就是這種感覺。……我特別希望有個地方能夠讓我安定下來。”畫廊的窗外下著今年夏天常見的雨,不太像正常的北京城的脾氣,倒像是英格蘭的性子。
“他經常說,他找到自己前進的方向了,就是我也有家了,我要買房子,我要生孩子,就是老百姓這一套。原來他連這個都沒有得到過。這就是安全感。”丁的團隊成員說。
“以前在家里我自己就是個小孩,……你就隨便想想‘我以后要自己出來獨立一下’。現在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概念,有目標——我每年打那么多比賽,我得給自己掙多少錢,我得讓自己過上好的生活。”這也解決了他在低谷期的兩三年中,動機乏力的問題。低迷期他想過逃離,希望比賽推遲。他給自己放了個假,人生第一次出門旅行。當他早晨醒來發現自己不需要思考斯諾克時,開心不已。
他開始明白,生活不止有一方球臺和22顆球,贏也不是生活的目的,幸福才是;贏是獲得幸福的其中一個手段。
“打完比賽,輸了贏了都會回到自己的家,我覺得很輕松,讓自己的身心都得到一個放松的狀態。”丁說。
“由一種非正常生活狀態進入到正常生活狀態了。”他的朋友評價現在的他。
2015年世錦賽,丁俊暉四分之一決賽時輸給了特魯姆普。任浩江卻特別喜歡這場球,他看到了一個球手解除了“球癡”的緊張感,“任何時候從沒有過——沒有一點兒為他擔心。看他這種表情,太能反映心理。心態、打法、比賽投入程度都是百分之百的,從頭到尾一絲不茍。太好了。完美。對手打得好,小特比他見到的任何時候的小特都厲害;(丁)自己的準度不夠了,如果他有原來那么準,他可能會贏。”年過40的任浩江已經跨過了對拿破侖·希爾的話知易行難的青澀困境,他對打球的理解也在豐富:“小孩有可能一顆球沒打好就哭了。實際上可以放長遠看——一個職業生涯嘛。即使是職業生涯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故事發展到這里,主人公的成長蛻變充滿勵志的力量和人情的溫暖。如果丁俊暉以一個世錦賽冠軍為這個故事作結,并將自己的名字寫進斯諾克名人堂的話。
丁創造了這項運動的一些歷史,作為斯諾克運動發展中閃光的片段,他的名字會被記住。對于今天打球的中國孩子來說,“丁俊暉”依然是他們最大的動力來源。
但他的跋涉還遠沒有結束。他還做不到將自己教科書般的技術動作在場上游刃有余地發揮,保持長久而旺盛的競技狀態。他時而懷疑自己,對于輸掉的比賽,或者贏的過程不夠漂亮。在狀態的震蕩中,他也會問身邊最親近的人:“我還能打球嗎?”
進入職業球壇以來,球迷和專家都曾議論:丁什么時候可以跟“像特里·格里菲斯這樣的人”合作,助他精進?
今年5月,丁俊暉宣布下賽季將與教練合作,那人正是特里·格里菲斯。
他說以前不請教練是因為“可能自己還沒有融入到那個氛圍當中去,我覺得請教練自己不太適應”,“干什么都有圈子,我沒有那個圈子,所以我覺得沒準備好。”
曾經做過郵差、保險推銷員、礦工、公車售票員的老格里菲斯現年68歲,經歷過長時間的業余球手生涯,在轉入職業的第二年首次參加世錦賽便奪了冠。5年內,他完成斯諾克“大滿貫”(大師賽、英錦賽、世錦賽)。退役后成為教練,被指導者名單上長長地寫著馬克·威廉姆斯、傅家俊、馬克·艾倫、阿里·卡特、喬·佩里、巴里·霍金斯,乃至斯蒂芬·亨德利、斯蒂芬·馬奎爾。
去年,格里菲斯的心臟動了大手術,重置了主動脈瓣。手術很成功,但他恢復得不好。“死亡”的念頭沖擊著他,大概有3個月的時間,思緒都擠在暗黑的角落。“我對自己非常失望,因為精神預備正是教練幫助球員的價值所在。”
老格里菲斯想到了退休。他的兒子對他說,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緣由。他把健康問題視作一種冥冥中的召喚。
直到他坐上威爾士公開賽的評論席,“回到大賽的現場的興奮感太強烈了,”他說,“看到一手的比賽令人享受。做教練也一樣。最終,我決定了,我可不想過于懷念這樣的興奮感。”
小丁和老格里菲斯在這樣的時間點產生交集。
“如果說走路的話,你永遠按照一個步伐來邁的話是很難做到的。你總有時候著急了走快一點,不著急(就)溜達溜達。每天人的狀態是不一樣的。……他(要)幫我做的事就是穩定,穩定,再穩定。”丁俊暉喝著恒大集團許家印主席贈送的普洱茶(“20萬的普洱,”一位來做客的朋友向我介紹),如是說。
(實習生孫德俊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