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海盜樣本”

孔志國

對照世俗社會，王朝更迭、疆域變化，起決定作用的動力，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該“堵”該“疏”，怎樣“堵”怎樣“疏”的選擇，取決于統治階層是否像羅伯茨之流一樣，有正視矛盾的勇氣和消弭矛盾于無形的智慧。

1682年出生于英國的威爾士巴塞羅繆·羅伯茨，海盜生涯“戰績”輝煌，搶掠戰船、商船累計逾400只，金銀財寶無以計數。奇葩的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大鱷，生活中沒點 “男人味”，不嗜烈酒、不近女色，閑暇喜歡品賞安靜的樂隊表演，不折不扣的“三好叔叔”。

但是，如若羅伯茨的海盜生涯也能冠以“偉大”二字，關鍵之處卻是，他不但進一步完善了亨利·摩根修撰后的《海盜法典》，為同時代的海盜和后輩爭相援用，更嚴格遵守貫徹，成為其率領手下克敵制勝的法寶。

這樣的作為，不但是有力的 “海盜有道”的社會學佐證，更是規則與人類關系的一個代表性縮影。

仔細觀察羅伯茨完善后的《海盜法典》文本，有人性有紀律，有規矩有福利，有引導有懲罰，稱得上“實用而超越”。

說其實用，緣于各項規定都從海盜們集體生活的實際出發，做到了有的放矢，量體裁衣。比如，晚上8點以后熄滅燭光、燈光和大炮、手槍、戰刀保持清潔可用的要求，均是戰備需要。前者可以防止船艦夜晚被敵人輕易發現，后者有利于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突然戰斗。此類規定，不消細說。

說其超越，緣于相關規定，是從活生生的人性出發，邏輯具有適用于一切人類組織管理的擴展性。

例如，賭博和隨意玩弄女人的禁令，主要是因為，賭性大發和男女之歡的心神恍惚，往往會抵消人的理性，海盜自然也不例外。如不加禁止，利令智昏、爭風吃醋，就會成為隊伍散掉、垮掉的撒手锏。古今中外，所有戰斗力非凡的軍事組織，整肅軍紀時，都同樣把這兩項當作重要內容，道理大致相同。

再如，只能在陸地上決斗不能在船上打架斗毆的條文，也蘊含深意。

海盜們非神非圣，有了抵牾、誤會、分歧怎么辦？“堵”顯非解決之道，封閉的海盜生活本就會養就海盜們暴戾偏執的性格，長此以往，且不說火氣是不是摟得住，還可能會引發大面積的嚴重精神疾患。沖突立見立“疏”，允許船上打架斗毆，也不是辦法。因為每個海盜都會有幾個好朋友，好朋友又有自己的好朋友，稍作推演，兩個海盜間的劍拔弩張，很容易就變成大規模的械斗內訌。

相比之下，陸地“決斗”就是個好途徑。首先，時間是矛盾的緩沖劑，一般而言，從海上停靠到陸地都要費些時日，很可能船靠岸了，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決斗便順理成章的虎頭蛇尾。假使沖突者之間的疙瘩實在無法化解，刀對刀、槍對槍的結果，亦能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不至于讓矛盾發酵和擴大。

對照世俗社會，王朝更迭、疆域變化，起決定作用的動力，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該“堵”該“疏”，怎樣“堵”怎樣“疏”的選擇，取決于統治階層是否像羅伯茨之流一樣，有正視矛盾的勇氣和消弭矛盾于無形的智慧。

其他的條文，則更讓人們不由自主與世俗社會聯系在一起。

“船長和軍需長分兩份，炮手、廚師、醫生、水手長分1.5份，其他有職人員分1.25份，普通水手分1份”。戰利品分配條文，體現按勞取酬的差別性激勵的同時，也顯示了對攀比和收入差距消極作用的考量。而公平與效率的對立，今天仍是各國頭疼不已的難題。

“重大事項，大家集體投票決定”的條文，當然是針對海盜們知情權、議事權而言，可是換作現代社會公共事務和現代公司治理的語境，是不是一樣很應景？而因公致殘，根據傷殘情況對等補償，以及“人人有同等權利”得到新鮮食物和酒精飲料的條文，也許會引發大家對現代社會保障制度定位。和海盜相比，科學性如何的思考。

至于允諾樂手們“每逢星期天都可以休息”，又要求他們其余日子“須奏樂供船員們消遣”，試圖同時兼顧樂手、海盜勞逸均衡的條文，以及晚8點后，兼顧“宵禁”和海盜們嘮嗑的需求，要求大家喝酒“必須到甲板上去”的條文，則無疑是“傳神之筆”。差異化關照不同被規制者的利益訴求，不要“少數人的暴政”，也不要“多數人的暴政”，聽起來，與如今濫觴于世界的后現代民主機理，何其吻合？

實用的功效，讓羅伯茨的《海盜法典》甫一出爐便在當時的海盜世界廣受歡迎，絕大多數的海盜部落都參照實行。集體投票、民主選舉船長，由此也成為那一階段海盜斷代史的勝景。羅伯茨本人、亨利·艾弗里、杰克·巴拉姆、詹姆斯·米松等，都是通過展現自己的才華和膽識，經由船員們一致認可，走上海盜船長之路的。

而超越的品質，卻給予羅伯茨的《海盜法典》更大的張力，以至于迄至今日，許多人還在研究，它編撰的動機是什么，在海盜史上有什么地位？其實，這樣的視角仍然低估了它的意義，因為，如前所述，其規則勃發的不受時空局限的生命力，對當下備受熱議的法治，具有寶貴的啟示意義。

什么是法治？

亞里士多德給出了兩條定律：已頒示法律是“良法”;已頒示法律獲得普遍服從。

約翰·羅爾斯給出了3項原則：每個人都有公平參與公共事務的機會;對自由的限制是為了自由本身;一切規定都應該而且能夠做到。

不管根據亞里士多德“二定律”還是羅爾斯“三原則”來檢視，羅伯茨的《海盜法典》都到處折射著“法治的光輝”。實用且超越的文本，因是海盜生存不可或缺的經驗總結，不經意間就可做到，已把實施成本壓至最低，“普遍服從”的局面水到渠成;因是社會性的表達，能引起人類平衡民主和限制自由的共鳴，亦可流傳后世。

這難免會讓人對探討法治時，僅與正統社會連接的進路表示質疑。

論及法治，國人常常師法歐美，今人常常溯至美利堅初建，有時仍顯不夠久遠，甚而試圖到中世紀的英國尋找真經。可是，無論美利堅的法治基因，抑或不列顛的法治初創，俱與我們的期待和想象反差甚大。多大程度上是因美好的初衷而成就，值得商榷。

在《論美國的民主》中，夏爾·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發現，“幾乎所有殖民地的最初居民，不是沒有受過教育、沒有家業、因為貧困和行為不軌而被趕出故鄉，就是一些貪婪的投機家和騙子”。相對《論美國的民主》，威·斯蒂斯較早完成的《弗吉尼亞史》也寫到，1607年，新英格蘭“第一塊殖民地”弗吉尼亞的新移民，大部分是家庭問題多多的青年，無依無靠的老年人，走私行騙的破產者，花天酒地的無業游民，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物。

這樣臨時“混搭”的社會，和風浪中的海盜船毫無二致，都由來自五湖四海、膚色不同、種族各異的人組成，需要出臺一致認可的規則并依照行事，才能存在下去。唯此，我們才能夠理解，繼1607年、1620年弗吉尼亞、馬薩諸塞分別訂立契約結成“政治社會”之后，為何1637年、1638年、1639年、1640年，紐黑文州、羅得島州、康涅狄格州、普羅維登斯的英格蘭移民，都先后采取同樣的舉動。

短短二三十年，新大陸到處飄蕩著如下誓言：“我們，下面的簽名人，……謹在上帝的面前，……約定將我們全體組成政治社會，以管理我們自己和致力于實現我們的目的。我們將根據這項契約頒布法律、法令和命令，并視需要而任命我們應當服從的官員。”

純粹的海盜，在其間的角色也引人矚目，圣多明各，就是海盜們主導建立的。

18世紀初，英國海盜兼作家丹尼爾·笛福看不過其時同胞過于泛濫的傲慢和矯情，寫過一首《地道的英國人》，揭英國的老底，諷刺正統的“英國種族”忘記了源自“世界上存在過的最卑鄙的民族”：“饑餓、偷竊、劫掠帶來了皮克特人、和花臉不列顛人和奸詐的蘇格蘭人挪威海盜、丹麥海盜的紅發后裔彌漫四處，諾曼法國人再行加入，復合繁殖成為地道的英國人”。

這恰是《大憲章》醞釀時的真實景象。理想主義者大概不會想到，把《大憲章》看成王權與教權，國王與貴族，政府與百姓之間的博弈結果，固然沒錯。然而，慮及這些“當局者”錯綜復雜的出身，英國為奠定制度基礎進行的斗爭，又何嘗不是血統不同的海盜后裔在掰手腕。

既然如此，誰敢保證，他們那點今人津津樂道的法治基因，不是從海盜祖先處繼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