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非法腎臟的洗白之路

張曉東

在現行的尼泊爾政策下，人體器官只能由患者的親屬進行捐贈。如果捐贈者在手術后三個月內死亡的話，醫生可能會被以謀殺罪起訴。在這種情況下，尼泊爾的器官交易黑市興盛起來。去年，該國非法買賣的腎臟數量高達7000個，被冠以“腎臟銀行”之名。

春尼·德佳盡管才34歲，卻已經不幸患上腎病達三年時間。

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的比爾醫院內，她和其他三位正在接受透析治療的病人擠在一張床上，因為空間實在太過狹窄，她不時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這家全尼泊爾最老的醫院設備陳舊且衛生條件堪憂，卻是整個加德滿都地區能夠正規提供透析服務的少數幾間醫療機構之一。

德佳的左手手臂上兩條針管正進行著一進一出的透析作業，一條吸取含有有害物質的血液，另一條則將凈化過的血液輸送回來。

由于兩個腎都已經失去正常作用，她不得不每周兩次固定地到比爾醫院來透析。這里每次要價約35美元。“我現在真是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這個過程太痛苦了。”她說，持續透析的花費已經讓她和她的丈夫陷入絕望。

在尼泊爾，和德佳一樣遭受腎病折磨的人數多達260萬，大約是這個國家總人口的10%。而每年因為腎衰竭喪命的人數則多達3000人。尼泊爾當地新聞機構從數家醫院獲知的情況顯示，這些數據還在逐年上升。

相比之下，在因腎病高發而成為全球透析產業基地的中國臺灣地區，這類疾病的發生率也只有8.2%——高雄醫學大學的報告稱，臺灣地區可以排到全球第二。和臺灣不同的是，尼泊爾并沒有那么先進的醫療水平。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尼泊爾的腎病增長率不斷上升，但能夠提供透析服務的醫療機構卻一直只有八家，而且其醫療費用對大部分尼泊爾民眾而言根本難以承受。“每年急需透析治療的病人超過2500位，但現實是我們只有供100人治療的資源。”特里萬布醫科大學的卡樂菲醫生說。

除此以外，這八家透析機構中除了B.P醫療中心是在東部城市打哈蘭以外，其余七家全都集中在首都加德滿都，這使得其他地區的患者很難就近得到日常透析治療。

就像其他很多腎病患者一樣，德佳和她的丈夫為了給她治病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并賣掉所有的財產。在這之前，德佳的丈夫在加德滿都的一家私人企業從事市場企劃工作，約81美元的月薪在當地人看來已經頗為豐厚。

然而在如同無底洞的每周兩次透析面前，這點錢根本不夠。德佳說她每月包含透析在內的所有治療費用要花去540美元。她的丈夫則說他們已經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了無數的錢，他說：“我們已經一無所有。”

“透析和腎移植是治療腎病的兩個主要手段，但顯然在尼泊爾，大部分人都無法負擔起這些費用。”卡樂菲醫生說，腎移植在2008年以前在尼泊爾是不被法律允許的。在這以后的各種限制仍然很多。“比如在2009年就只有16位患者接受了腎移植手術，后來的最終康復率有多少，沒有人知道。”

在現行的尼泊爾政策下，人體器官只能由患者的親屬進行捐贈。如果捐贈者在手術后三個月內死亡的話，醫生可能會被以謀殺罪起訴。在這種情況下，尼泊爾的器官交易黑市興盛起來。去年，該國非法買賣的腎臟數量高達7000個，被冠以“腎臟銀行”之名。

在貧困山區，許多農民只能靠賣腎臟賺錢謀生，將其當做維持家庭生活的出路。比如在加德滿都附近的小村莊霍克斯，因為幾乎人人都賣過腎而被稱為“腎谷”。一位37歲的女性吉塔說，她賣掉腎是為了給家里買套房，然而這套房子卻不幸隨后在地震中坍塌。

因為在器官移植方面的法律比較寬松，鄰國印度成為很多器官販子的首選。社會學家甘勒西·古絨在尼泊爾數個貧困山村走訪后發現，腎販子通常會以“高額回報”誘騙當地的淳樸農民，帶他們前往印度，并在那里設法割腎。

“賣腎者一到印度，語言不通又沒有錢，只能任由腎販子擺布，對于自己身上的器官他們幾乎沒有任何議價能力。”古絨說。

居住在加德滿都附近加邁迪村的36歲農民馬哈布·帕拉居里就是這樣的一位受害者。

眼看著越堆越高的債務和失去唯一一塊耕地的危險讓他不得不選擇將自己的一個腎臟賣給腎販子。在幾乎絕望之中，帕拉居里接受了腎販子開出的2200美元價碼，然后跟著他去了印度。

“我是等到回到尼泊爾后才從腎販子那里拿到錢，然而卻只有當初承諾的三分之一。”帕拉居里說，因為不夠還債，最后他還是丟掉了自己的耕地。“我要是知道他會騙我的話，我根本不可能答應賣腎。”

在這次悲劇后，帕拉居里的家人完全拋棄了他。他現在在加德滿都打一些短工，但由于少了一個腎，他經常覺得做不了重的苦力活。“我時不時地會覺得腰部很痛。”他說。

“這里的農民不僅貧困，而且受教育程度很低，黑心的腎販子要玩點花招一點都不難。”古絨說，有一些受害者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被割掉了腎。

43歲的莫漢·薩普科塔一開始被腎販子告知說只需要讓他“陪伴”一位尼泊爾腎病患者到印度接受治療，但最后卻變成了賣腎之旅。

“在欽奈（印度南部城市）的時候我一分錢都沒有，他（腎販子）威脅我說如果不賣的話就不帶我回去了。然后他還承諾要幫我的孩子交大學學費，所以我還是答應了。”薩普科塔說，最后腎販子食言了，“他只給了我1300美元。”

實際上，雖然很多印度的腎販子宣稱他們的腎源是流向那些到印度做廉價（相對其他國家）腎移植手術的各國病人，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回流到尼泊爾的腎病患者身上。這使得印度成了避開尼泊爾嚴格法律限制的器官交易中轉站。

卡樂菲醫生說，眼下的腎病患者并沒有太多的選擇，要么就是昂貴又無止境的透析，要么就是選擇黑市上的非法腎移植。“尼泊爾的法律監管在涉及這種跨國黑市時真的很無力，更何況兩國之間的邊界幾乎是自由通行的。”

有報告認為，黑市上的腎臟交易是獲利頗豐的生意，一個腎臟最終的賣價可能高達兩萬美元，而成本，就像帕拉居里和薩普科塔拿到的那筆錢一樣，通常不超過兩千美元。

“在施行合法器官移植6年多時間以來，大部分的受捐贈者都是男性，這已經說明了親屬捐贈存在的最大問題，那就是大部分尼泊爾的女性患者根本沒有可能等到一個來自她親屬的腎臟。”《尼泊爾日報》記者比尼塔·達哈認為，這使得很多女性腎病患者不得不尋求來自黑市的腎臟。

該報提供的數據顯示，過去6年間的400例合法親屬移植案例中，有九成的受捐贈者都是男性，這些案例中的八成捐贈者則都是他們的女性親屬。加德滿都一家有資質操作腎移植的醫療機構說，去年他們實施了56例腎移植手術，其中只有8例患者是女性。

33歲的扎瑞拉·希瑞沙在患上腎病一年后，病情已經到了非實施腎移植不可的地步。但她的丈夫卻斷然拒絕了捐腎的提議。“他跟我說娶了我簡直就是倒了八輩子霉，還跟我吼叫說，他要另外娶一個妻子來幫他做家務。”希瑞沙說。

最后，希瑞沙的哥哥表示愿意捐腎給她，盡管這仍然意味著需要花費一大筆手術費。“我的父親去世很早，我哥哥基本上把我養大的，現在也是他來救我的命。”希瑞沙說，要不是她的哥哥，她可能只有等死。

希瑞沙實際上還有個12歲的兒子，他主動要求捐腎給自己的母親，但是卻被他的父親拒絕了。為希瑞沙實施手術的醫生查得拉說，這可能是尼泊爾首個哥哥捐贈給妹妹腎臟的案例。“男性捐贈給女性腎臟在尼泊爾非常罕見，丈夫給妻子捐腎的情況過去只見到過幾例而已。”

“母親、姐姐、妹妹、妻子到這里來捐腎給男性親屬的情況很多，但反過來就很罕見，這的確是一個令人難過的事實。”查得拉說，尼泊爾的親屬捐贈法律沒有考慮到這個國家的男女不平等因素，女性患者想要獲得一個腎很多時候只有到黑市上買。

為了獎勵希瑞沙哥哥打破文化慣例勇于給自己妹妹捐腎的行為，尼泊爾一家基金會決定贈予他5萬盧比的獎金。

但達哈認為，這種情況短期內不會有改觀。“尼泊爾政府將腎移植限制在親屬捐贈范圍內是為了打擊黑市交易，但很遺憾，這并沒有任何作用，很多女性患者還是只好舉債到印度去買黑市器官。”

“我就看到很多父母勸說自己的兒子不要給他妻子捐腎的情況，大部分情況下他們認為兒子的老婆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反正他可以再娶一個。”查得拉醫生說。

在經歷過多次透析治療后，春尼·德佳也面臨著如何找到合適腎源的問題。不過她也不打算讓他丈夫捐給她，“我們有考慮去印度。”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