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很少有國際現象,能像俄羅斯與西方的矛盾那樣勾起對冷戰的回憶。美國的坦克逼近俄羅斯邊境,再次引發關于新冷戰的猜測。6月23日,美國國防部長卡特在距俄邊境200公里的愛沙尼亞首都塔林,宣布了這樣一條消息:美國將在中歐和波羅的海共計6國部署250輛坦克以及裝甲車、榴彈炮等重型軍事裝備。
一旦部署到位,這將是冷戰結束以來,美國重型武器首次進駐俄羅斯鄰國。卡特宣布此消息前一周,俄總統普京宣布,2015年底前俄羅斯將部署40枚新型洲際彈道導彈。6月22日,歐盟決定將對俄的經濟制裁延長半年。兩天后,克里姆林宮針對性地將對歐盟的反制裁措施延長半年。軍事威懾與經濟制裁,是美蘇冷戰對抗的常用手段。俄羅斯與西方日漸升級的對抗,是否意味著雙方正在滑向新冷戰?
“冷戰后的和平期現在已經結束了。”6月23日,在布魯塞爾出席北約防長會的波蘭國防部長托馬什·謝莫尼亞克這樣表示。同一場合,在被問及北約與俄是否正邁向新冷戰時,英國國防大臣邁克爾·法倫未作正面回應,他說:“現在出現了意在挑釁和恫嚇的武力威脅,但同樣重要的是,北約將繼續維持對集體意志的承諾,保衛所有成員國的安全。” 同一天,普京在與到訪的芬蘭總統會晤時表示,北約在向俄邊境推進,俄武器將瞄準產生威脅的地區。
無論怎么定義“冷戰”,烏克蘭危機引發的俄羅斯與西方關系惡化的現狀,都是冷戰結束以來最具冷戰色彩的對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者羅伯特·萊格沃爾德,在去年8月的一篇文章中,總結了新冷戰與舊冷戰的諸多相似點,比如極端條件下形成的僵局、以沖突的視角看待對方的行為、對雙邊關系的期望值降低、訴諸冷戰式的報復手段、以歐洲為“主戰場”等。基于這些判斷,萊格沃爾德認為,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瓦解,真正稱得上是新冷戰。
回顧后冷戰時代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可以發現某些耐人尋味的現象。西方對冷戰的論述總與普京個人聯系在一起,俄羅斯幾乎任何在西方看來“不合作”的行為,都能激起關于冷戰的討論。美國著名專欄作家威廉·薩菲爾是最早做出“冷戰暗示”的西方學者,他2000年1月在《紐約時報》上發表《普京主義隱然可見》一文時,普京剛入主克里姆林宮。此后,西方關于新冷戰的論述,幾乎都以“普京視角”為切入點,他的一言一行總能讓冷戰預言者們興奮。2006年俄對烏克蘭“斷氣”、2008年俄與格魯吉亞的軍事沖突等,都在西方引發了關于新冷戰的密集討論。
過去十多年來,俄羅斯與西方的新冷戰論述,如同歷史的循環,一直在出現但卻從未被證實或證偽。冷戰似乎變成了一個筐,只要是對抗就可以往里裝。英國皇家戰爭學院學者勞倫斯·弗里德曼,在2010年發表于《外交事務》雜志上的文章中稱,“冷戰”越來越多地被當作“便捷標簽”,使用方便但具有誤導性。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學者安德魯·莫納漢認為,新冷戰論述是對歷史的“濫用”。他表示,那些冷戰類比大多沒什么意義。“冷戰的論述雖有吸引力,但有誤導作用。往往把討論框定在簡單化、重復性的爭論中,阻礙對俄羅斯以及其與西方關系的理解。”
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關鍵,不在于準確定義雙方是否已陷入新冷戰,而是認識到后冷戰時期兩者的互動模式已經解體。用萊格沃爾德的話說,就是后冷戰時期雙方非敵非友的模糊狀態已經結束,俄羅斯與西方現在成為了對手。英國國際戰略研究所學者薩繆爾·查拉普,把后冷戰時期俄與西方的關系稱為“非成員身份式的伙伴關系”,即北約和歐盟不吸納俄羅斯為“成員”,但與其建立多渠道、多層次的合作關系。他認為,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行動,已經把歐洲安全的這種模式送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即使烏克蘭的沖突能自己快速平息,也不可能再回到那種模式。”
在俄羅斯與歐盟和北約的互動中,德國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也向來對俄較為友好。這種友好的緣由,可以追溯到當初戈爾巴喬夫對東西德統一的“寬容”。加之冷戰結束后德俄經濟關系的快速發展,兩國某種程度上形成了較為“特殊”的關系。能說流利德語的普京,與能說流利俄語的默克爾,個人關系也不錯。但烏克蘭危機之后,這一切都變了。正是在俄有著巨大經濟利益的德國,主導了歐盟對俄的經濟制裁。也就是說,烏克蘭局勢的惡化,使默克爾對政治的考慮超越了經濟利益。卡內基莫斯科中心學者德米特里·特列寧的評價是,德俄關系沒有破裂,但已不再“特殊”。
舊模式解體的另一面是戰略對抗的升級。6月19日,在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的講話中,普京指責美國是“侵略性”國家,并警告美國,同俄羅斯交往不能采用“最后通牒的方式”。普京的表態再次凸顯了俄美關系的“對抗性”。在德米特里·特列寧看來,烏克蘭危機開啟了美俄關系競爭甚至對抗的時代。他認為,美俄關系中在1990年代存在、21世紀初短暫再現的信任因素,已經從根本上遭到了破壞。“莫斯科不會在原則性問題上退縮,也不能指望華盛頓承認俄羅斯在烏克蘭與歐亞其他地區的勢力范圍。”
戰略對抗升級的前景誰也無法預料。美國已故戰略思想家、遏制政策創始人喬治·凱南,在冷戰期間曾指出,很難說服五角大樓不要把斯大林看作另一個希特勒,或者不讓他們在新的戰爭預案中采用以往戰爭中的策略。他的這番話,并非指責美國決策者不夠靈活,而是道出了人們簡單化、重復性的“惰性思維”本能。這種本能對決策者的影響絕非微不足道。美軍參聯會主席鄧普西去年7月曾表示,鑒于俄羅斯的行為,美軍有必要審視自身的備用模式,考慮20年來沒有必要去思考的諸如軍事基地、海上通道等事情。一年后,美軍坦克計劃進駐中歐。很顯然,鄧普西所說的“備用模式”,來自20多年前的冷戰“工具箱”。
俄羅斯與西方戰略對抗,所造成的影響絕不會局限于兩者之間。在俄與歐盟的“中間地帶”,俄羅斯相對于歐盟的優勢在于,它總能針對“低風險對手”玩“高風險游戲”,而且總能把“風險行為”控制在歐盟和北約必須做出軍事回應的水平以下。先前的格魯吉亞與目前的烏克蘭,都被迫成為了這類“玩伴”。下一個是誰?誰也無法預料。即便是歐盟和北約內部,在對俄政策上也遠非鐵板一塊。普京雖然不受西歐領導人待見,去年6月對奧地利的訪問卻享受了“紅地毯”待遇,今年2月的匈牙利之行也收獲頗豐。戰略對抗無疑將讓俄付出代價,但也會影響“中間地帶”的穩定,考驗歐盟的凝聚力。
最大余波,不在西面,而在東方。俄羅斯與西方戰略對抗,加速了俄“向東看”的步伐。德米特里·特列寧認為,在莫斯科看來,烏克蘭沖突反映了全球競爭加劇以及價值觀和發展模式競爭的根本現實。“俄羅斯會專注于歐亞后蘇聯區域的融合,在中國以及亞洲其他國家崛起的影響下,將逐漸把注意力轉向更遠的東方。”2010年由普京提出的從里斯本到海參崴的“大歐洲”設想,已經徹底淡出了俄羅斯的政治視野。取而代之的是歐亞聯盟與中國絲綢之路的對接。與外交政策的變化相比,經貿戰略與區域融合戰略的轉向,意義更為深遠。因為這種轉向將重塑區域經濟版圖,進而影響地緣政治格局。
不過,德米特里·特列寧也指出,美俄關系的嚴重惡化也給中國帶來一系列挑戰。“北京將需要保持謹慎,不向對抗的任何一方靠得太近,以免激起另一方的憤怒。但從最近的事態發展中,北京獲得的遠比失去的多。”至少從目前看,中國對俄羅斯與美國在戰略上顯然不是“等距離”,對美俄的外交也遠未達到德米特里·特列寧所說的會“激怒”哪一方的程度。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美俄戰略對抗升級,它們對中國戰略傾向的敏感性都會增加。剛剛在華盛頓出席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的中國領導人們,就已經領會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