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他曾在世界500強的央企做到副總裁,外媒稱他是世界級的“航油大王”,他曾位居新加坡上市公司第一高薪CEO。但45歲正值壯年之時,他卻淪為了階下囚,屈身于新加坡潮濕而壓抑的樟宜監獄,與妻、子鐵窗相隔1035天。
作為一個農家子弟,他在央企這種權力和資本高度重合,而高干子弟如過江之鯽的地方,走到了普通人可以企及的巔峰,但隨后跌至谷底。朋友認為,他是被舍棄的過河之卒。在監獄中,他寫就了一本暢銷書《地獄歸來》。
復出之后,他得到了組織上“未有私利”的公允評價,并在另一家世界500強央企擔任局級副總。但他最后選擇離開體制,組建了一家管理數百億規模基金的約瑟投資公司。
在朋友圈和微博,各種勵志故事總是充滿夸張的正能量,但它們時常夾帶“私貨”或隱去重要背景,誤導著那些低頭刷屏,卻憧憬逆襲的年輕人。和這些溫情的雞湯式勵志童話相比,陳九霖的故事更加冰冷,甚至殘酷,卻充滿了現實價值。
2015年6月初,中國900多萬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即將參加高考。在這個特殊時點,《南風窗》記者在深圳見到了曾經的“勝出者”陳九霖。
1961年,陳九霖出生在湖北黃岡市浠水縣農村,這個縣還“出產”了另外一位名人聞一多。陳九霖的父親是當地一名公社書記,母親是鄉村教師。這種背景既給了他要做“人上人”的動力,也保證了他得到相對良好的教育和人情練達的啟蒙。
父母先后生育6個孩子,只有陳九霖和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長大成人。陳九霖曾有一個哥哥,幼年在屋前池塘溺亡,失子之痛讓母親辭工回家專職照顧孩子們。因為母親辭職,加之“文革”爆發,父親失去公職并屢遭批斗,家里一度舉債度日。
陳九霖受過九年制教育即回家務農。后來,由于算術好,腦子靈,他在鄉里的農村信用社謀到一份差事,其后,又因為自學英語成才而被當地高中挖去做過英語代課老師。
1982年高考那年,陳九霖已21歲。此前,為體諒父母,他決定參軍,吃公家飯。他順利通過了南海艦隊的體檢和政審,但母親卻因當時的南疆局勢而擔心兒子的安危,哭成了一個淚人。考慮到母親曾經的失子之痛,陳九霖放棄了參軍,決定報考大學。

在母親建議下,陳九霖進入了當地有名的黃州中學高三“英語加強班”當插班生,惡補10個月。
高考成績出來后,陳九霖的父親接受了“軍校”洛陽外國語學院的錄取建議。招生老師吃驚于這位農村青年英文的流利,“投其所好”地列舉了學校兩大“優勢”:一是每月補貼20元,省一點,可以給父母寄錢;二是家門口可以掛上“軍屬光榮”的牌匾,曾被批斗的父親會臉上有光。
但陳九霖卻報考了北大,母親支持陳九霖的決定。北大當年在湖北外語專業總共招收17人,德語和英語各1人,而由于當時特殊的邊疆環境,越南語大熱,招15人,保險起見,陳九霖報考了越南語。
跳躍“農門”,英語幫了大忙。在“文革”剛結束的80年代初,100分的英語滿分,不少考生只能考出個位數,二三十分已是高分。陳九霖考了82分。陳九霖對《南風窗》記者說,英語算自己人生的一個“捷徑”。
英語好,得益于他求學階段的第一個貴人—一名叫周曉鵬的初中英文教師。周當時被打成右派,“發配”到陳九霖老家的浠水縣竹瓦鎮寶龍中學。“個子高,愛打籃球,我也打,因此,我也喜歡上了英語。” 有次陳九霖和母親吵架,還卷著鋪蓋到學校去跟周一塊兒住。高考時,陳九霖鎖定外語專業也受到了周的影響。
“中航油事件”復出后,陳九霖在北大一場演講的主題,被媒體歸納為《我靠英語成為世界500強老總》。聽起來像英語培訓機構的腔調,但對陳九霖而言,這并不是小題大做。
1980年代,中國掀起了學英語的高潮,北大學生每天都會捧著單詞本,嘴里念念有詞,而陳九霖卻可以干更重要的事。因為英文好,他在假期給北大厲以寧教授當助教,借機請教經管知識。同時,他還在課余給北大歷史系教授的孩子教英語,5塊錢1小時,報酬超過普通北京市民。
參加工作之后,陳九霖報考了中國政法大學的國際私法碩士,別人英語只考二三十分,他考了90多分。考試通關只是牛刀小試,英語為陳九霖更大的飛躍埋下了伏筆。
1987年,完成了“五年制”的越南語專業學習后,陳九霖躊躇滿志。盡管等待他們的重要崗位在數量上已無法和幾年前相比,但這批畢業生并沒有錯過好時候。有抱負者路有3條:一是給領導當秘書,二是進入團中央這樣的要害部門,三是“給領導做女婿”。
今天來看,通過前兩條路走上領導崗位的北大畢業生不勝枚舉。淪為階下囚的也大有人在,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中國證監會前副主席王益,其北大畢業后曾擔任中顧委副主任薄一波的秘書。至于第三條,找到這條“捷徑”的北大畢業生主動選擇了生活在鎂光燈之外。
出身普通人家,關系簡單,這是領導選秘書的重要標準,有著鴻鵠之志的陳九霖曾考慮過第一條路。最后,他3條路都沒有走,但趕上了國企改革大潮。
陳九霖進入了國家民航局,職責是為外國專家做翻譯。民航局是個政企合一的機構,1987年,國家開始對民航業進行體制改革,陳九霖因此進入改制后的中央國企。1990年,民航在接管軍隊供油部門的基礎上組建了中國航空油料總公司(下稱中航油總公司),1993年,總公司在新加坡成立了海外公司(下稱中國航油),陳九霖的傳奇就發生在這里。
1996年,總公司要內部推選新任中國航油總經理,派駐新加坡。黨委會每位委員都推選了自己中意的人選,不少候選人“背景”深厚,討論出現了僵局。候選人中,沒有陳九霖。
中航油總公司副總經理胡有清打破了僵局,他指出,候選人太多,但事先又沒有明確標準,才導致了“選擇難”。因此,要先定標準,再談人選。
胡隨即推出了3個標準:一是必須英語好,能直接和外商談大事;二是新加坡為“法治國家”,須懂法律;三是要在公司做出過成績,能獨當一面。當胡托出3個標準時,在場者幾乎無人反對。大家唯一的質疑是:標準有點高,候選人中恐無人符合。
胡立即推薦了不在候選之列的陳九霖。事后看來,3個標準幾乎為陳九霖量身定做。陳九霖對《南風窗》記者回憶這個場景說,“胡總是我的貴人”。
英文一流自不必說,在1994年至1996年,陳九霖用業余時間獲得了中國政法大學的國際私法碩士學位,中航油總公司很多涉外合同由他起草。更重要的是,他“成績”過硬。
陳九霖擔任中航油合資辦副主任期間,正值1990年代初,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中國引進外資的難度很大。而陳九霖和同事每天忙得連軸轉,自己印招商手冊,廣州、香港和國外到處跑,竭盡全力和外商接觸。彼時,他是航油系統最拼命的“小官兒”。
1993年,終于談下一個大項目—華南藍天航油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目前經營著中國華南包括白云機場在內的15個機場的航空煤油的供應業務,合資方是英國上市公司富地石油和英資石油巨頭BP。千辛萬苦地和外資談好了,但項目卻因不符合國家政策而于1994年被否定。當時,中國引進外資的方向是基建,對外資進入“服務類”項目嚴格限制。這個項目在向國務院申報時,陰差陽錯報成了“服務類”,被國務院領導當場否定。
因被“當場否定”,總公司內部已打算徹底放棄,但“小官兒”陳九霖卻試圖挽回。他認為,項目涉及輸油管道、碼頭、油庫的建設,投資方向是基建。此外,如果僅因申報的“技術性失誤”告吹,既失信于人,也對不起同事的努力。
陳九霖找到了中航油總公司主要領導,在聽取他的想法后,領導讓陳九霖連夜寫就一份新報告,以領導個人名義直接呈報國務院。但陳九霖建議先寫給民航總局,再由民航總局呈報,領導未聽,結果報告上呈后,果然似石沉大海。
幾個月后,在陳九霖再次建議下,領導終于同意以中航油總公司名義先寫給民航總局,再請總局將報告轉呈國務院。陳九霖回憶,他親自將新報告送達當時的民航總局局長蔣祝平后,蔣未改一字,僅在報告中加了一字—“請”。不久后,項目通過。
赴任新加坡之前,陳九霖和合資辦還談下了和殼牌、天津港的合資項目天津國際石油儲運公司,以及和埃克森美孚合資的香港航煤供應財團等諸多項目。這些項目全是當時航油系統投資最大、最國際化的項目,陳九霖是促成這些項目的“馬前卒”。
《南風窗》記者問陳九霖:當個小主任為何如此賣力?他說,國企改革,這么多人要吃飯,打前鋒的不能不拼命!
1997年,陳九霖履新新加坡,之后的故事,廣為人知。在執掌中國航油7年的時間內,公司凈資產由17.6萬美元增至1.5億美元,增幅852倍,市值超過11億美元,是原始投資的5022倍。公司發展過程被編為新國大的商學院案例,世界經濟論壇將他評為“亞洲新領袖”。在《聯合早報》上,他的專欄文章時常對國際能源和資本市場指點江山。
從農家子弟到“投資大亨”,勵志價值藏于微處。陳九霖的成功并非突然玉帶加身,除了先天的智力因素之外,更在于他后天性格的養成,這方面他深受母親影響。他在《地獄歸來》一書中透露,和其他農村婦女不同,母親從不體罰孩子,而只是擺事實和講道理。
在教育專家看來,陳母這種教育方式下培養的孩子,往往能夠更積極和建設性地看問題,知道換位思考、妥協以及利益最大化。在陳九霖的奮斗過程中,他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在不容易做事的國企體制中,他如魚得水。但他也有弱點。
在虧損事件之前,中國航油一度超過九成員工是外籍,這讓那些員工非富即貴的中資駐港、駐新企業相形見絀。陳九霖將自己定位于一位世界級的CEO,不同膚色的人才從各大國際金融、能源機構慕名投奔,其中有兩名交易員:澳大利亞人紀瑞德和英國人卡爾瑪。
2004年,紀瑞德和卡爾瑪從事油品期權交易發生巨虧,引發了這樁讓陳九霖身陷囹圄的金融事件。事后,有媒體抱怨陳九霖過分信任老外,而兩位交易員早就被別人炒過魷魚。
最初的虧損發生后,陳九霖四處籌資,以期推遲期權行權時間,從而減少虧損。但國內的支持遲遲不到位,陳九霖甚至在中航油總公司會議上放聲大哭。最后,他的挽救方案被否,虧損累計擴大到5.5億美元。2006年,新加坡當地法院以涉嫌內幕交易、沒有向交易所披露虧損等6項罪名,判處陳九霖坐牢四年零三個月。
但判決受到了各方質疑。法學權威江平教授認為,陳九霖沒有檢方所描述的“惡意擾亂新加坡金融秩序”的故意,同時,當年出售股票挽救虧損是法人行為,并非個人行為。因此,由陳九霖個人承擔刑事責任是 “武斷”。而一份國資委致新加坡當地法院的文件也指出,陳九霖的所謂“觸犯法律的行為”是為了維護中國航油全體股東的利益。
吃上官司后,陳九霖曾讓以前的秘書找一份自己曾發表的文章,可秘書硬是不接電話,短信也不回。他以為對方手機故障,就打給另一個同事,叫他把手機拿給秘書接聽,誰知秘書扭頭就跑。
陳九霖對自身才華與業績有時表現出過分自信,難免得罪人。比如,國有銀行空說支持企業“走出去”,但內部審批程序僵化,陳九霖不高興,他在公開場合說:“中國航油不要你的貸款,我有的是外國銀行支持。”在收購新加坡石油公司(SPC)時,中國航油曾遭遇其他國企的掣肘,導致直接收購告吹,只得以高價從印尼商人手中間接買入。他在媒體上抱怨:國企出海,為何互相拆臺?
不過,這位公社書記的兒子也是社交高手,不論是起是落,他一直在謹小慎微地經營自己的關系網,而且做得相當成功。回歸后,人脈沒有拋棄他,組織也繼續看重他,后者還給出了讓他頗感欣慰的評價:在“中航油事件”上,陳九霖“未有私利”,他“為中國航油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出獄后不久,組織即安排他擔任了另一家央企葛洲壩集團旗下國際工程公司的局級副總。
告別體制后,他組建的約瑟投資已投資了國內外30多家企業,其收購的幾家海外上市公司潛在價值已超500億美元,旗下已有數家國內公司掛上新三板,年內還將有5~7家旗下企業登陸資本市場。
33年前,陳九霖去北京上學那天,全村人放著鞭炮,踏著爛泥巴把他從老陳家一直送到村口。后來,他把一條水泥馬路從村口一直修到了老陳家。中國航油虧損案發后不久,有關部門對這條馬路查了很久,但沒查出問題。“用稿費修的,錢直接從出版社的賬戶打過去,沒有任何腐敗。”
出獄后,陳九霖改為了現在的名字,原來叫“陳久霖”。現在的陳九霖愛研究《周易》,也熱愛寫作與健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