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前年7月3日,李克強總理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會議的主要內容之一是研究激活財政存量資金。從公開報道開,這是李克強首次提出財政存量資金問題。但這兩年,存量資金的問題并未得到根本解決。
2015年6月10日的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李克強語氣更重,“一些地方錢撥下去了,再遲遲不開工,我們就要依法把那些趴在賬上多年的財政撥款收回來,調到那些中央已經確定的重點項目上去,調給那些想干事、能干事的地方去!”
2014年,我國GDP同比增長7.4%,是1990年以來的新低,僅為2007年的一半。在經濟下行的節點,高層重視存量資金的盤活,無疑有著特殊的意義。但看似簡單的存量資金問題,更折射了中國未來改革最關鍵的一環—國家財稅治理框架的再調整。
以2015年新《預算法》的實施為契機,新一輪財稅改革大幕業已展開,在這一過程,財稅立法將扮演著更為關鍵的作用。為此,記者日前采訪了中國法學會財稅法學研究會會長、北京大學教授劉劍文教授。
劉劍文是中國財稅法領域的權威學者,曾擔任《企業國有資產法》起草小組顧問,深度參與過《個人所得稅法》修訂、《企業所得稅法》制定和《預算法》修訂等重要立法工作,擔任過全國人大財經委委托項目《稅收基本法》和《財政轉移支付法》等兩部財稅法的起草組組長。
《南風窗》:為什么存量資金的問題這么嚴重?是不是以前部分官員習慣于亂花錢,搞腐敗,現在大力反腐,暫時不敢花錢了,所以就有了存量資金?你怎么看?
劉劍文:存量資金的問題有復雜的原因,你說的原因的確是一個重要方面。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先后推出了“八項規定”、《黨政機關厲行節約反對浪費條例》等措施厲行節約。此后,國務院又推動了簡政放權改革,積極推動包括預算公開在內的政府信息公開。在這些背景下,官員花錢必然更加謹慎。
另外,今年1月1日起,我國實行了新《預算法》。新《預算法》實行全口徑預算,包括了“四本賬”:一般公共預算、政府性基金預算、國有資本經營預算和社會保險預算,即政府的全部收入和支出都納入預算。在問責方面,新《預算法》要求“誰要錢,誰花錢,誰負責”,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和影響地方支出的積極性。
不過,存量資金其實是一個老問題,我國的撥款制度或者說轉移支付制度一直有缺陷。對地方來說,過去中央政府撥下來的錢可能因某種原因沒有花完,項目沒有實施,比如遇到了國家要搞節能減排,以前的項目不符合環保標準,于是就無法上馬。這樣,存量資金也會越積越多。現在經濟下行,必須要加大力度刺激消費和投資,因此,這些錢不能睡大覺,于是總理提出了這個問題。
《南風窗》:嚴格實施《預算法》能從根本上解決存量資金問題嗎?
劉劍文: 可以這么說,但我認為有了立法的進步,執行問題同樣重要。之前,老《預算法》在很多地方執行起來都只是流于形式。預算由本級人大審議以后,有些地方政府根本不管,依舊我行我素,大手大腳亂花錢。人大審議通過的預算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但一些地方官員并不這么認為。
新《預算法》在執行上有著更加嚴格的問責規定。比如,它規定了資金可以追回的情況。老《預算法》談法律責任的只有3條,新《預算法》法律責任一章有5條,而且規定更為詳盡,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比如,其第95條規定了4種資金可以追回的情況,如果地方政府的“存量資金”符合《預算法》被追回的條件,那么中央的確有權追回。在這個意義上講,李克強總理的話是有相應法律依據的。
《南風窗》:回過頭來看新《預算法》,除了剛才提到的法律責任的強化之外,你認為新《預算法》最大的一項進步是什么?
劉劍文:理念是最大的進步。新《預算法》的第一條的關鍵詞是“為了規范政府收支行為,強化預算約束”,而舊法第一條的關鍵詞是“健全國家對預算的管理,加強國家宏觀調控”。老法的立法本意是,政府利用預算來管理社會和管理經濟,而新《預算法》更多是人民用預算規范政府的行為。顯然,新《預算法》在科學性和合理性上都超越前者,進步已經足夠大了。
實際上,世界各國為什么存在預算制度,其根本價值就是以規范收支規范政府的行為,而不是預算成為政府的工具。因此,新《預算法》是對預算法本質的回歸,也是超越。李克強總理講“有權不可任性”,如何讓政府不任性,嚴格執行《預算法》是最有效的手段。
再進一層講,我國的財稅法過去一直都被定位為“宏觀調控”的工具,但財稅法的主要功能其實是組織收入,分配收入和宏觀調控只是這個根本功能的衍生功能。把財稅法的所用功能都拿來宏觀調控,這和法治國家的做法不契合,不符合財稅法的本質,更不符合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對財政定位為“國家治理的基礎和重要支柱”。
《南風窗》:具體的制度配套夠了嗎?能否保證這個立法宗旨成為現實嗎?
劉劍文:具體制度還亟待跟進。比如,人大的權力配置就很重要,但新《預算法》對人大的修改權、調整權和否決權都沒有規定,在這種情況下,要真正規范政府的收支行為,談何容易?
我和很多學者都一直建議,應該在全國人大設立預算委員會來監督政府執行預算法,負責預決算的審批和財稅的立法工作。目前,全國人大只有一個名為全國人大常委會預算工作委員會(以下簡稱預工委)的機構,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工作機構,而我們建議的是設立預算委員會,它屬于全國人大,兩者有很大不同。預工委只是全國人大常設機構的一部分,而預算委員會則是權力機構的一部分,這意味著兩者的地位、權威也會有所不同。
目前,全國人大只還有一個財經委,但它管的范圍太廣,并不專門管預算。如果沒有專門的機構管預算,那么就沒有辦法體現預算的權威和功能。
我們還提出,應該適當增加現有預工委的編制,因為人少到一定程度,機構的執行力就會有問題。中央民族大學的熊文釗教授曾估算過,如果預工委從現在的20多個人增加到200個人的話,那么可以每年為國家節省至少500億。
《南風窗》:目前,新《預算法》實施只有半年,尚未跨越一個預算年度,各地還停留在“普法階段”。你認為,新《預算法》在實施過程中,會遇到什么樣的困難?
劉劍文:現在,各級政府的預算意識的確在加強,以前很多政府部門覺得“錢不夠花”,現在變成了“錢花不完”,這就是《預算法》在起作用。
至于困難不是沒有,比如新《預算法》的92至96條規定了責任問題,但是誰來問責卻沒有規定,這是新《預算法》一個很大的遺憾。不管是由人大問責,還是上級政府或者財政部門問責,總歸要有個主體,但我們沒有寫進去。同時,這也給目前正在制定的《預算法實施條例》增加立法的難度。因為《預算法》連問責主體都沒有規定,那么條例如何能細化這個問責制度呢?
但總體而言,我對新《預算法》實施的未來充滿期待。某種意義上說,新《預算法》是對國人一次深刻預算民主的啟蒙,因為很多人開始知道,可以用管錢的方式來有效規范政府行為。
《南風窗》:啟蒙何止普通人?近年來,一些人經常會喊出很宏大的改革口號,但從來不給出一條改革的可行路徑。不少人對世界各國的大改革都始于財稅視而不見,他們要一步到位。實際上,財稅改革對當下中國的深層改革而言,的確是一條可行之路。
劉劍文:中國的改革必須要務實,中國民主法治的進步,最務實的路就是加強財稅法制的建設。這個制度的改革,成本很低、對社會的震動最小,效果也最好。比如,預算制度就很能潛移默化地增強老百姓的民主意識,老百姓會明白錢是自己的,政府要花錢要按照老百姓的意思來,這就是一個根本的進步。
過去,政府的高層經常講一句話:“財政不牢,地動山搖。” 對執政黨來說,構建一個科學、合理、穩固的財稅體系也異常重要,改革是完全有可能漸進性推動的。古今中外,社會和國家的變遷,財稅改革扮演著極關鍵的作用,但中國人對這方面還不太夠重視。
《南風窗》:除了對存量資金“不高興”之外,李克強總理還提到“各級財政要嚴格控制代編預算”。在我國,代編預算的情況相當普遍,既違背了《預算法》要求“編制本部門或單位預算、決算草案”的要求,也讓預算編制時常淪為“走過場”。有人認為,人大開會時間和預算編制時間存在錯位,預算都是“先行后審”,只能代編,你怎么看?
劉劍文:誰花錢誰來編,這是《預算法》的基本精神之一,代編預算肯定是有問題的,因為上級不可能了解下級的花錢情況。
一般來說,全國人大會議是3月份開,而預算年度是1月1日至12月31日,也就意味著預算審查時,預算已執行了一個季度,這是一個時間的錯位問題。對比美國,其預算年度是每年的10月1日至9月30日,這種安排的確和美國國會的會期有一定的關系。但中美之間也有很大的不同,美國國會的核心職能就是預決算的審查,因為他們大規模的立法活動早已完成了,而中國人大更重要的功能是立法。
不過,中國的全國人大常委會一般是雙月開一次,在現有的安排之下,也還有很大預算審批提升的空間。預算實施盡管早于人大開會的時間,但可以先制定一個臨時預算案,由人大常委會來審查。審查通過即可先執行,而等召開大會才最終確定。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人大的會期并沒有那么重要,關鍵還是實踐中的執行。
《南風窗》:1990年代中期的分稅制改革之后,中國差不多20年沒有進行大的稅制改革了。對于分稅制,很多學者都提出了有進行“調整”的必要,因為20年以來,中國在各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上層制度應該適應經濟基礎的新發展。
劉劍文:分稅制的歷史功績很大,怎么評價都不為過,但從法律上看,分稅制有幾大局限。其一,這是一個行政主導的改革,而不是法治主導。分稅制靠的是1993年年底國務院頒發的一個名為《關于實行分稅制財政管理體制的決定》來推行的,這只是一個行政法規。對中國影響這么大的一個改革,竟然沒有上升到法律層面。
第二,分稅制只是對稅收收入進行了界定,政府的收入還包括了稅費、基金等,這些內容沒有劃分清楚。
更重要的是,分稅制只解決了中央和地方的財權分配,但沒有解決事權的分配,所以十八屆三中全會才有“建立事權和支出責任相適應的制度”的新提法。
過去,我們對央地關系提法是“財力和事權”相適應,這種提法我不贊同。“財力”怎么能和“權利”對等呢?“財力”這個提法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即轉移支付其實應該是地方的權利。從法律上講,是地方一種“財權”,更加具體則是財產請求權,而不是上級政府的施舍和恩惠。
我認為,分稅制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未來,我們應該建立的是法治之下的分權制財政體制。目前,中央和地方很多收入劃分并沒有上升到法律層面,這會影響這個分配體系的權威性和穩固性。
《南風窗》:你曾表示,在財政領域需要一部龍頭法,即《財政基本法》,它的作用是什么?還有哪些財稅立法需要盡快啟動?
劉劍文:首先,我國的財稅法體系大約有30至40部法律,這么多部法律是需要有一部龍頭法來統領,這有助于構建具有高度權威性、統一性的財稅法律體系。
《財政基本法》作為財政稅收活動的基本規范和基本準則,其他財稅法律都應遵循其原則和精神,不能與之相抵觸。例如,財政法定原則要求“營改增”、房地產稅改革等必須以法律形式進行,還必須加快制定《增值稅法》、《房地產稅法》等;又如,財政公平原則要求房地產稅、個人所得稅等稅種的稅制設計應體現“量能課稅”,即根據納稅人實際的承受能力制定稅收政策,從而保證納稅人基本生活需要不被征稅。在這個意義上說,《財政基本法》的制定有助于國家治理的法治化演進,推動理財治國模式的完善,以及維護公平正義的價值。
目前,我國財政立法還是相當滯后的。以中央和地方的財政關系而言,一部《轉移支付法》極為重要,因為它涉及國家治理這個重要議題。目前,我國每年轉移支付規模是5萬億到6萬億,但我們連一個行政法規都沒有,只有財政部門的一些臨時通知作為指導規范,這個現狀必須盡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