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松

賈誼的《治安策》是篇盛世警言,今天讀來仍振聾發聵。當時正值文景之治開始,滿朝官員交口稱頌天下已安,天下已治,而賈誼卻認為當時的形勢好像烈火之上掩蓋著的干柴,只是火未及燃而已。“臣竊惟今之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曰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
2000多年以來,眾多政治家與文人都在借賈誼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闡發自己的觀點。對賈誼的常規評價可舉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留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認為漢文帝恩薄,賈誼終究懷才不遇。王安石反駁了這種觀點。王安石這樣評論:“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搞過變法的王安石羨慕賈誼,肯定漢文帝,認為賈誼也算遇上難得的好皇帝了。蘇東坡則是酷評家了:“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批評的鋒芒指向賈誼。毛澤東稱 《治安策》為西漢一代最好的政論,專門寫過兩首詩吊懷賈誼。“賈生才調世無倫,哭泣情懷吊屈文。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少年倜儻廊廟才,壯志未酬事堪哀。胸羅文章兵百萬,膽照華國樹千臺。雄英無計傾圣主,高節終竟受疑猜。千古同惜長沙傅,空白汨羅步塵埃。” 賈誼是個酒杯,各人倒進各人的酒。高才,奇遇,短命,貫穿千古的憂患情懷,加上與政治和文學不解的緣,成為觸媒,撥動歷代中國文人、政治家的心。
近讀吳稼祥《公天下》,該書第一章就評析了賈誼。吳稼祥認為賈誼的兩篇雄文《過秦論》與《治安策》形成一個悖論。《過秦論》認為秦帝國滅亡的禍根是中央集權,沒有“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也就是說,沒有搞分封制。秦帝國只有腦袋,沒有身子。《治安策》反過來認為漢王朝為自己埋下的禍根就是中央不集權,搞了分封制,漢帝國尾大不掉。吳稼祥把《過秦論》的主題—秦帝國單一郡縣制中央集權稱為“高壓政治”;把《治安策》的主題之一—漢王朝前后的分封異姓,同姓諸侯王的地方坐大稱為“負壓政治”。賈誼最主要的政治思想認為高壓要不得,負壓也要不得,要調壓。調壓就是給負壓政治加壓,給高壓政治減壓。
高壓不好,有秦朝的速亡為證。同時還可以參照明朝海瑞《治安疏》,把海瑞的文章與賈誼《治安策》前后對照,大有意思。從文章來看,賈誼與漢文帝的關系要自然、自由、平等得多,漢文帝與賈誼當年能夠對坐長談,“夜半虛前席”,哪怕問的是鬼神而不是蒼生也足見君尊重臣。以此可見王安石的羨慕是有道理的。而海瑞的上書簡直是在做自殺式襲擊,對嘉靖以死相諫,置棺而待。中央集權,自漢,經唐宋以至明清,繩子越勒越緊,越集權,君臣關系演變為主奴關系。弗朗西斯·福山對中央集權有段論述:“中國在很早的時候就出現了現代意義上的國家,但這個國家并沒有預先存在的制度化的法律體系的束縛。因此,這個過于早熟的集權國家則有能力來預防一個可以與其爭權奪利的社會階級在隨后2000年里的發展。與歐洲不同,中國從未出現過具有割據勢力的世襲的貴族階層來統治自己的領地,也沒有出現過受自由城市庇護的商業中產階級,也不存在獨立的僧侶或牧師階層,當然也更沒有出現過一個強大的鄰國可以為當權者的反對者提供庇護。這樣的歷史形成了一種路徑依賴,強大的國家能夠破壞新社會階層的形成……從秦朝第一位始皇帝至唐初的女皇武則天,再到20世紀初,中國也許在現代官僚制政府的建立上成為了一個佼佼者,但是從未解決所謂的‘昏君’問題。”集權壓倒分權,國家壓倒社會,高壓滯塞活力。
負壓的壞處,賈誼在《治安策》中說得十分明白。他認為當時“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腰,一指之大幾如股”。君主的中央集權與諸侯王地方割據之間的矛盾加劇,已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對此,黃老的“循道而治”,減少干涉的方針顯然是無能為力的。他主張以儒家的禮義原則重新明確上下等級,用改革制度的辦法削弱、分散各諸侯王的實力。所謂:“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并使權力都集中在君主手里,“權力絕尤,則臣無冀志”。這樣才能使國家避免混亂。《公天下》把賈誼上述觀點生動地概括為應對負壓的增壓法:“就是為浮腫的漢帝國下半身消腫,當然不是喝綠豆湯或吃芒硝,而是施行類似今天大公司操作中的‘公司分立’和‘股術拆細’的方法。”賈誼高明的地方在于,他知道政治壓力的變化是相對的—地方權力減少一分,等于中央權力增加兩分。
《公天下》總結了中國歷史上出現的幾個盛世,西周的成康之治、西漢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清朝的康乾盛世,發現背后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懂得通過分天下來減壓,從而把社會從高壓的停滯狀態解放出來,煥發出生機活力。物體的穩定可以分為內生性穩定和外維性穩定。內生性穩定靠的是自己的內在結構。吳稼祥提出,中國作為超大規模國家,要解決集權與分權、高壓與負壓的問題,實現建久安之世,成長治之業目標,調壓的對策是實行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多中心治理即“天下分為多個治理中心”,同時,“只有一個主權統治中心,其余的則是統一在這個主權中心之下的分治理中心”。雙主體法權即公民法權和地方法權。“被個體法人(公民)等分的法權,或者說公民法權,是選票;被社團法人(州或省)等分的法權,或者說地方法權,是行政首腦和議會里的固定席位。”多中心治理的雙主體法權制,就是所謂的公天下,可以發揮解壓、均壓和穩壓的功能,使大規模統一與創造性活力兼得,其效果可以用托克維爾的一句話來表達:“既能像一個小國那樣自由和幸福,又像一個大國那樣光榮和強大。”從這個意義說,把《公天下》當作吳稼祥為當下中國開出的一劑新治安策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