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上午的陽光微斜著照射在南開大學商學院大樓門前,受到門檐的阻擋,在大門邊上一堵刷成深灰色的墻上,留下了明暗相隔的斜面光影。
攝影師讓侯欣一站在光影之間,擺幾個不同的姿勢。連續8年擔任全國政協委員,侯欣一早已習慣了鏡頭,但多數照片是坐著發言,像這樣的擺拍,他還是有點不習慣,動作略顯僵硬。攝影師專門交代《南風窗》記者,“拍的時候和侯教授繼續聊天,他會放松一些”。

拍了幾張后,攝影師覺得還不夠,請侯欣一再換幾個姿態。“我不知道還能擺什么動作。”侯欣一有點為難。《南風窗》記者讓攝影師做些示范,攝影師撓了撓頭,“怎樣才能拍出學者樣,我也沒啥經驗”。
侯欣一今年剛滿55歲,是全國著名法律史學者,專注近現代司法史研究,目前擔任南開大學法學院教授,同時兼任天津市農工黨副主委。他擔任省級和全國政協委員前后20多年,交往了各個領域的人物,考察了許多地方,也見識了不同“樣子”的各式人等,但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讀書人—他更喜歡用“讀書人”這個傳統說法指稱知識分子和學者群體。
鏡頭下的光影形態難以描摹的“學者樣”,卻在侯欣一參政議政的經歷中,乃至他的整個精神世界里打上了鮮明的底色,就像那深灰色墻上的光影一樣。
設立“憲法節”;看守所不能歸公安管,要中立化;國家領導人帶頭個性化休假……這些媒體高度關注的政協提案有一個共同的提案人—侯欣一。他已經記不清多年來總共提交了多少提案,但他有著清晰的“提案哲學”,比如,他堅持政協委員要有界別意識,要在自己的專業范圍內發言。除了在專業范圍內提出的一些具體提案以外,他最關注的一個問題是如何讓政協開會開得更有效。
他還記得多年前當上陜西省政協委員后的第一個提案—《改變提案辦理辦法的提案》。當時他想,或許改變不了政協委員產生的方式,但是可以嘗試改變政協開會的方式。當時政協都是閉門會議,公開性的理念在那時看來難以理解。閉門會議使一些政協委員養成了惰性,“有相當一批委員從來不寫提案,開會也不發言,甚至不來開會”,當然也有一部分人發言相當積極,但基本上是“自說自話”,外界也不知道。侯欣一覺得,可以通過推動會議的開放改變這些情形,因此他提案建議:政協委員的提案只要能公開的,一律在權威媒體上公開;被提案單位的答復也同樣要全部公開。政協提案辦收到該提案后,非常重視,認真討論,卻不知道要怎么答復這個“很怪的想法”。
2000年從西安調到天津工作后,侯欣一繼續擔任天津政協委員,繼續提出這個提案。天津政協研究后答復認為,將提案和答復公開的意義不大,并且有些提案比較敏感,全面公開的條件還不成熟。盡管如此,從那以后,天津政協還是選擇了個別質量比較好的提案和答復在報紙和電視上公開。近年來,政協會議的開放性進一步提升,例如全國政協每年都會編輯一本優秀提案匯編和優秀答復匯編,政協會場也向國內外一些媒體開放了。
公開化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政協提案的質量和影響力,但近年來“雷人提案”依然不斷,“啞巴”委員或是缺席委員也常見諸報端,老問題依然存在。“相當一部分提案質量很低,很業余”,侯欣一感到,要讓政協真正發揮出議政功能,還有許多方面要改進,最核心的便是提高政協開會的效率和效果。
全國政協會議主要分成大會和“小會”。大會基本是聽各式報告,“小會”則是按界別劃分進行小組討論,侯欣一作為學者,屬于社科界別,總共有60多人。小組討論是委員們參與討論最熱烈的階段,不乏“深刻、尖銳的討論”,但是侯欣一總體上感覺“看似非常熱鬧,實際上卻非常混亂”,原因在于委員們大多缺少“界別意識”。有些委員經常跨界別發言,例如曾有企業家委員提出要關閉所有網吧,一度引起熱議。“政協是業余體制,委員們有本職工作,根本沒時間調研”,如果不在界別內和專業內發言,就只能說些空話、套話,乃至胡話。
政協開會熱鬧又混亂的另一個原因是界別討論時缺少議題設置的制度,例如沒有一個界別發言人或是召集人來統一和協調不同委員提出的議題。經常的情況是,小組一次就討論很多問題,議題沒有條理,也無法形成核心訴求。
對于“雷人提案”,侯欣一認為要區別看待。有些政協委員故意講些有個性的話,通過媒體聚焦“兩會”的放大效應,利用雷人提案進行商業炒作。這類提案固然要限制,但也“不可能所有提案都代表國家利益、民族利益”,委員們來自不同的階層和不同的界別,他們的提案也應該代表不同階層和不同界別的利益。侯欣一認為提案的底線是不能僅僅代表個人或是個人企業的利益,也不能對自己所處的界別不管不顧。為此他曾提議,委員不要對非本界別的問題發聲,還要形成機制,使提案不能和個人有直接的利益關聯。
侯欣一自稱是個“老政協”,最初進入政協時對這個制度不太了解,現在則有了清晰的認識。他對政協的兩個基本評價是,政協是中國特有的政治組織,又是一個不斷發展變化中的政治組織。
按照法治思維,任何政治組織的權力架構、程序設置等方面都應該明確限定。對于目前影響政協開會效率的一些問題,侯欣一開出的正是法治藥方,在制度確立上入手,但對于政協作為一個整體,放在中國的宏觀制度框架下來看,他則認為“不要事先限定它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
在官方表述中,政協是“我國政治生活中發揚社會主義民主的重要形式”。在侯欣一看來,相對于黨組織和人大,政協在民主上進行嘗試,更具有靈活性和可行性,因為“政協的位置比較超脫,成員素質比較高,沒有太年輕的人,因此比較理性”。
作為常年浸淫在中國歷史中的學者,侯欣一認為“協商是我們的優勢,符合中國文化,是中國民主的一種方式”,可以有更大的發揮空間。根據他的政協經驗,中國的協商一般是執政黨與各界別去協商,“中國這么多事情,都由執政黨親力親為,這不現實”。政協不同界別之間交流很少,小組開會也是按照界別劃分。因此侯欣一提出,各界別之間也可以舉行協商,例如在界別小組會議之外,還可以舉行“跨界別聯組會議”。他舉例說,2007年修改《勞動合同法》時,如果工會、經濟界和社科界的委員可以聯組開會,那么“即使形不成共識,也可以知道對方的底線”,最終修訂的法律就不會引起那么大的爭議。
多年參政議政的經歷讓侯欣一相信,政協對中國的民主政治有貢獻,具有社會整合的作用,但他又感到政協應該提高開會的效率,發揮更大的作用。
在他20多年政協委員的經歷中,每次會議都有提案,這是他感到比較欣慰的一點,但許多時候他是“說了也白說”,提案長期無回應,這又讓他產生了無力感。例如他連續10年提出看守所要羈押偵查相分離,脫離公安部門的主管,交給司法行政部門主管,實現中立化,以此消除看守所存在的刑訊逼供和牢頭獄霸等惡劣現象。
每次他都將提案寫給中央政法委,但政協提案辦總是將他的提案轉交給公安部下屬的監所管理局辦理。面對一個要“革掉自己”的提案,監所管理局的答復也頗為尷尬,公開說自己無權辦理,私底下則說,“如果上面決定了要移交出去,我們立即移交”。
侯欣一明白看守所中立化的改革在短期內不可能實現,但他還是堅持反復提案。堅持的原因不是他急于推動這項改革,因為他其實理解公安部門不愿意交出看守所管理權的顧慮。
作為近代司法史的研究者,侯欣一用更大的歷史尺度來丈量制度變遷,因此看待制度改革問題時,也具有更大的耐心。“相比解決一個具體問題,制度的改革難得多,越到后面越難,但是一個個問題改,總會得到解決。”
從晚清到民國、解放區,直到解放后的司法變遷史,侯欣一了然于胸。從晚清直到當前,司法改革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在侯欣一看來,最核心的問題是,不論是民眾、學者還是執政者,到底要一個怎樣的法院,在這個問題上還沒有達成共識。共識沒有達成,不論怎么改都有人不滿意,不滿意就會導致反復。
晚清到民國的司法改革史就是一段曲折反復的歷史。眼前新一輪司法改革大幕剛剛開啟,雖然侯欣一總體上感覺樂觀,但也觀察到了一些令人憂慮的自相矛盾的現象,例如一方面進行強調專業化和精英化的員額制改革,另一方面又加強了強調大眾化的人民陪審員制度。
“可以走得慢,但是不能倒退,不能反復,更不能方向性掉頭”,對于制度變革,侯欣一有耐心,但也有底線。
在《南風窗》記者旁聽的一節培訓課上,主持人介紹侯欣一時,職務包括了南開大學法學院副院長。課上到一半時,侯欣一借一個相關的話題,向學員們澄清,3個月前他已經卸任了。“現在我可以見誰都批評,當一個相對有尊嚴的教授。”他笑稱。侯欣一此前曾長期主持法學院工作。說起尊嚴,他在課上講了一段令他不堪回首的經歷。一個學生因為作弊被開除,家長到侯欣一這里來求情,在他面前跪了一整天,他沒辦法,也跪了一整天。開除學生的決定本來是學校做出的,但處理問題的壓力卻轉移到學院頭上,權責不統一的不合理性讓侯欣一感覺很無奈。
有時候參加活動,主持人介紹侯欣一時,首先介紹他是全國政協委員,然后才是教授等學術身份,這讓侯欣一感到很不舒服。多年擔任政協委員,讓侯欣一產生了“身份混亂”,他感到糾結,甚至有點痛苦。他一直想當一個純粹的學者,過一種學術人生。當初不小心加入民主黨派,爾后又成為政協委員,這層身份占用了他不少學術時間。近年來,隨著知名度提升,許多人開始找他辦事,向他訴冤,官方也經常請他參加各類活動,他能推掉的都推掉了,給學術留夠時間。
侯欣一對知識和專業有發自內心的尊重,這主要是受到他父親的影響。他的父親沒有上過大學,在國民黨軍隊中自學醫術,手術做得非常好。由于有國民黨部隊的經歷,侯欣一的父親在“文革”中挨整了,但是并沒有受到很大的沖擊,因為很多受他救治的普通群眾都認為侯大夫人很好,自覺保護他。父親的經歷讓侯欣一相信,只有知識才是真正能夠贏得人們尊重的東西。
因此學者始終是他最看重的身份,他相信自己具有學術天分和才華。各種職務中,他最看重的是中國法制史學會執行會長,這個職位代表了學界對他學術成就的認可。擔任政協委員最令他難受的是來自學術界的誤解,一些人認為他不務正業,很多學者也不把他當學者。面對這些質疑,內心很清高的侯欣一不愿做太多解釋。
很多朋友勸他干脆不干了,一心做學者,但是現在他發現,當政協委員“總還能干點什么”,不想放棄這樣的機會,畢竟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總還是有點家國情懷。
參政議政也讓侯欣一近距離觀察到了許多知識分子參與政治的經歷。他感到知識分子和政治的關系在中國尚未合理化。一部分原因在于官方,另一部分原因在于知識分子自身。“官方過于強調知識分子要表態,應該允許知識分子保持沉默,否則會導致一些人投其所好。”雖然侯欣一在政協委員任上以敢說著稱,但他也有不說話的時候,“良知不是要求什么時候都說話”。一些官方活動邀請侯欣一去參加,“都有結論了,就是找些學者去背書”,對于這些活動,他推不掉的,即使去了也不說話,“壓力來自于自我,不說話完全沒有壓力,就是看內心有沒有定力”。
侯欣一自己常年堅持的一個原則是,在領導面前只說真話。有一次他用很尖銳的話批評一項涉及基本制度的立法,“歷史給了最好的機會,你們錯過了,我認為你們缺少政治智慧”,發言交到最高層后,回應是“講得很好,敢說真話”。
侯欣一認為,知識分子唯一的特長就是知識,不說真話,既可能誤導官方,又可能使官方瞧不起。“現在一些智庫,投政府所好,政府里邊真正有見識的人,對他們結論的科學性、有效性是有質疑的。”
經常和侯欣一同組討論的一些委員覺得他講話太尖銳、刺耳,不給別人留情面。長期處下來,一些委員找到他說,“咱倆也就在愛國這點上能達成共識了”。侯欣一很反對一開口就說好話,甚至是只說好話的風氣,因此在一些官方主辦的討論場合,他半開玩笑說,以后官方和知識分子對話時,要規定知識分子不能說好話,必須直面問題。
全國與省級層面上的政協,是非常重要的政治平臺,對于會上發出的聲音,不管對錯,官方很重視,會認真去聽,因此是知識分子發言的很好平臺。有一次侯欣一在全國政協會議的小組討論上發言,討論結束后回到酒店不到10分鐘,一位并未在場的統戰部官員就打來電話,說他講得很好,讓他整理一份發言稿,“保證上面很快可以看到”。
侯欣一最憂慮的是,一些知識分子缺乏認真做事的精神。現在政協委員提案積極多了,全國政協委員平均每人有兩件提案,但是受理提案的部門覺得很多提案很“幼稚”,是“大路貨”,“心里邊可能瞧不起提案人”。有時候官方決策或是立法要面向學者收集建議,但“收回來的建議基本是隨便寫的,很少有認真考慮過”。根據侯欣一觀察,官方實際上還是很重視認真做事的知識分子,“中國的知識分子,做事如果更認真一些,政治空間也會大一些”。
在學者和政協委員的身份之間如何平衡,侯欣一說他還沒有找到平衡點,身份的焦慮始終伴隨著他。侯欣一個人的身份意識,政協在國家制度中的功能,以及知識分子的時代角色,并不像那堵深灰色墻上的光影一樣界限清晰,而是蘊藏著深刻的變化,也因此蘊藏著未必遙遠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