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顧潛馨攝影/ 吳軼君
春日暖陽照在上海書畫院畫師、當代海派工筆畫領軍人物顧潛馨先生的畫室中,愈發顯得明凈的畫室生機蓬勃,欣欣向榮。在畫案背后墻上掛著的,是顧潛馨自己創作的工筆花鳥四條屏,雅逸清新,筆墨雋永,令人觀之流連不已。另一邊則是劉旦宅大師題寫的齋名——紫東草堂。朝南的陽臺上,放著一桌二椅,案頭供著清茶一杯,盆栽數個,從碧綠生青的菖蒲,到遒勁多姿的蒼松,甚是好看。玲瓏剔透的假山石上,藤曼垂青,偃仰多姿,面對良辰美景,籠中小鳥也不甘寂寞,不時歡鳴起來……在周浦鎮上能有如此雅室,難怪顧潛馨筆下的花草魚蟲,一無俗態,超凡出塵了。
在顧潛馨作品中,人們可以品味到濃濃的古意——高雅的氣韻伴隨著深厚的傳統功力。其立意、造型乃至筆墨、賦彩,都顯得華麗而典雅。再看他的筆墨功夫,線條精到挺勁,變化多端,描寫物象時一筆不茍而又放松飄逸,充滿了生命的律動,這正是南齊謝赫所說“六法”中的“骨法用筆”,筆筆剛健、講究而有活力。因此,在他的畫上不但有黃筌的“富貴”,也有徐熙的“野逸”,精工絕倫復又瀟灑放逸。無論是色彩鮮艷、象征富貴的牡丹芍藥,還是水墨清淡、喻示高潔的蘭竹梅菊,總給人以一種溫柔清雅、如沐春風的感覺,沁人心脾,經久不散。這種感覺又令人聯想到民國時代的國畫大師吳湖帆,而顧潛馨先生的老師張守成正是吳湖帆的弟子,身為梅景書屋再傳弟子的顧潛馨,當仁不讓地接續了那瓣悠遠的馨香。
一代宗師吳湖帆以山水著稱,花鳥則最擅長荷花竹子,主要承襲南田一路沒骨小寫意的風格,而旖旎風流之處實有出藍之譽。張守成的花鳥畫藝術恪承乃師,所描繪的對象則豐富許多,并不限于一兩種,是梅景書屋眾弟子中專擅花鳥的一位。顧潛馨師承張守成,專攻花鳥,在老師的精心指導下,打下了扎實的筆墨基礎,可貴的是,他在藝術的取法上并不拘于門戶,眼界也不限于明清的小寫意,而是追溯到宋元兩代,在花鳥畫的技法最完備最精到的時代汲取養料,再將其與梅景書屋特有的溫雅格調相融合,由此形成了自己別具一格的畫風。
如今的顧潛馨,已是花甲之年,雖然一頭白發,卻初心未改,依舊熱愛著工筆畫,每天用手上的一管筆描繪著他心中的自然世界。想當年,他在30多歲時就已在聲名赫赫的朵云軒開過個展,不僅觀者如云,更引起圈內熱議。那時,盡管身為后生晚輩,他卻得以與謝稚柳、劉海粟、劉旦宅等大家一起,為出版社畫了許多年畫、掛歷,影響深遠。改革開放后,多次舉辦畫展的他更是聲名遠播,來自新加坡、港澳臺地區的畫商甚至一度踏破家門……然而,任外界如何紛紛擾擾,顧潛馨的內心,卻始終是“回也不改其樂”,一門心思在繪畫本身上,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畫畫,不是畫鈔票,不能急吼吼;用心畫,才能畫出好作品。”
梅景再傳
《新民周刊》:提起工筆畫,其實最初在中國畫中并無此一說,宋元的繪畫幾乎都是工整細膩地描摹自然、刻畫人物為主的。直到明清生宣的出現,寫意畫的盛行,“工”與“寫”才漸漸有了區分。到了近代,工筆畫得到新的發展,誕生了諸如張大千、于非闇、謝稚柳、陳佩秋、俞致貞、田世光等一大批優秀的工筆畫大家。可到了今天,寫意畫似乎更多地占據了畫壇主體,特別是由于工筆畫費力費時,因此能潛下心來創作的畫家更是不多了。
顧潛馨:的確。工筆畫,亦稱細筆畫,屬中國畫技法類別,與寫意畫相對應,宋代的院體畫、明代仇英的人物畫等,都是工筆畫的典型代表。工筆畫工整細致,要求“有巧密而精細者”。所以我們畫工筆畫,一般先畫稿本,光稿本也需反復修改數次。然后覆上有膠礬的宣紙或絹,先用狼毫小筆勾勒,再隨類敷色,層層渲染,最終達到形神兼備的藝術效果。

《粉態含香露未干》
《新民周刊》:1939年7月,張守成與陸抑非、徐邦達、朱梅村、俞子才等八人同日拜吳湖帆為師,入室“梅景書屋”。可以說,在中國近代繪畫史上,“梅景書屋”的意義與影響力是巨大的,以吳湖帆先生為核心的一群藝術家,不僅高舉復興宋元優秀繪畫傳統的大旗,也展開了大量古代書畫的研究、收藏、整理工作,其影響直至今天。而在這群學生中,張守成先生無疑在繪畫上的貢獻尤大,那么您是在怎樣的機緣下得以拜張老為師的呢?
顧潛馨:以前在我年輕時,上海中國畫院的很多老畫家要下生活,他們就常常來我們周浦,對我們這批喜歡繪畫的年輕人做指導,像陸儼少先生、張守成先生等。當時張先生、陸先生等的情況都不好,特別是政治待遇上,張老師還是“右派”,但他對我們很熱情,也就是在這樣的機緣下,我走近了張老師。1971年,我正式拜入張守成先生門下,一直跟隨他老人家學畫,直到數年后他老人家出國定居。那時起,我從一個愛好者正式走上了繪畫藝術的道路。
《新民周刊》:聽說張先生對您的教學方式完完全全是“口傳心授”的傳統教學方法,需要您“筆追心摹”,加倍努力,是這樣么?
顧潛馨:對。當時學畫,我每月去老師家兩次,每次要從周浦換乘兩部公交車到市區,早上9點準時到老師家,受教一天。先看老師起稿子,然后是勾線,接著上色……聽他一邊畫一邊指點,晚上臨走前,老師會為我勾一幅畫稿,要我帶回家臨摹。那么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就發奮用功,細心揣摩老師的用筆,他畫一幅,我就臨十幅,下次再帶去讓老師評點。
《新民周刊》:張守成先生一般是如何給您勾畫稿的?
顧潛馨:張老師基本功非常好。一般工筆畫家畫稿都要有寫生稿,或者粉本、底稿,但他不需要,他在起稿子時,只要用柳條朽筆簡單地畫一些線條以確定位置,一個橢圓就代表一只鳥,隨后就放筆勾線了。當然,他的嫻熟源于大量的臨摹與寫生。比如他要畫一幅紫藤,就會先把以前的寫生稿拿出來看一看,他的寫生稿極為道地,逼真極了,細節的結構、顏色的變化,都標注在寫生稿上,但他看了之后,真的畫到紙上,卻未必都畫出來,而是根據畫面要求,抓大體感覺,棄局部摳描,因此畫出來的效果特別好。
《新民周刊》:在強調寫生與臨古之余,張守成先生的筆墨藝術也擁有極為鮮明的時代特征與個人面貌,大膽創新,特別是在用色、用筆上,可謂獨樹一幟。
顧潛馨:是的。他畫工筆,示范如何染色給我看。一般的工筆畫家手里拿兩支筆,一支蘸顏料上色,一支蘸清水暈染,但他不是,有時他就是一支筆轉動著使用,利用水分與顏色的滲化關系,一下子就在紙上分出濃淡,鮮活得很。
他在畫畫時,也非常注意畫面的構圖與造型的把握,有時還會停下筆來問我,這里是不是應該加一朵花,加一只鳥……以此來啟發、鍛煉我。每次我遇到難題,比如樹干的筆墨如何表現,山石的皴法如何畫等等,就會緊張起來,不知如何落筆,因為你別看這些細節,一不注意畫壞了就會影響整個畫面。每每我向他請教,張老師總是樂呵呵地對我說道:“不要怕,便當的,便當的”,隨后就用筆示范給我看,經他一畫,真的就活了起來,一下子也消除了我的緊張感,隨后自己學著用筆就輕松起來了。
《新民周刊》:作為“梅景書屋”再傳弟子,您的筆墨技巧,書畫水準早已有口皆碑,但是這些年來,生性散淡、低調的您卻幾乎從來不提自己的“背景”, 這與當下一些想著法兒傍名師的人,實在有云泥之別。
顧潛馨:師承沒什么好炫耀的,重要的是自己畫得怎樣。凡是見到張守成畫作的人,沒有一個不稱贊的,但我跟隨先生多年,也從不見他打吳湖帆的名號。這對我的影響很大。
獨得之妙
《新民周刊》:您在張老師家扎扎實實地學了近三年時間。除了臨摹他的畫稿,他是否還會教您如何寫生描摹自然界的花花草草?
顧潛馨:是的,寫生是很重要的一塊。從歷史上來看,優秀的工筆藝術作品,都來自對生活的觀察、感受、提煉與表現。比如說唐代花鳥畫家邊鸞,據說他能畫出禽鳥活躍之態、花卉芳艷之色。古籍上說,他作的《牡丹圖》“光色艷發,妙窮毫厘”,觀者甚至能分辨得出他畫的是正午時分的牡丹。再有五代時期的畫家黃筌,他筆下的禽鳥翎毛因工細逼真、呼之欲出,而被蒼鷹視為真物而襲之,這則故事記于《圣朝名畫評》。可見,優秀的工筆畫作品,最高標準就是形神兼備。而何謂“形神兼備”?就是在寫實的基礎上追求神韻。
所以說,寫生寫生,就是要“寫”有生氣的、活的、自然的。張老師教我,寫生要描摹對象的不同面貌,要全方位,不同角度地立體地去表現對象的不同姿態。因為寫生是最可貴的生命記錄,是不可重復的,不可多得的,所以要愈加珍惜和尊重。如果折一枝臘梅帶回家對著畫,固然方便了,臘梅卻沒了生氣。再比如我畫的月季花,即使畫的都是粉紅色的,懂花的人也能分辨出不同的品種。因為每種花的花蕊都是不一樣的,不是所有花的花蕊都用筆那么一捺一摁的。當然,也不是一板一眼徹底逼真就對,而是在了解物體的情況下做到意到筆不到,這就需要有過硬的線條功夫,要畫得松,就可以畫出生氣來。你看齊白石筆下的鳥蟲,仔細看,和真的不一樣,但怎么看,都像是真的、會動的。所以,張老師也教我畫小寫意,要求我學一些寫意畫的筆法,因為工筆和寫意,是傳統中國畫的兩大表現手法,不分高下,關鍵要畫好。畫得好的人,都是有自己想法的。絕不是越工越好,有些地方需要放松,甚至用一些小寫意的技法,這是很對的。
《新民周刊》:您的大名為美術界所知,最早就是您的作品參加了“吳湖帆師生書畫展”而引起的關注吧!
顧潛馨:1980年,張老師與他的師兄弟們一起籌辦“吳湖帆師生書畫展”,地點選在展覽中心,沒想到張老師還推薦了我,讓我作為再傳弟子,選了兩幅作品參加了畫展。也就是在這個畫展上,引起了出版社有關同志的注意,他們后來找到了我,邀請我為出版社畫年畫。要知道當時出版業并不發達,畫家沒有什么機會出畫冊,輪得到畫年畫印刷出版的,都是像謝稚柳、程十發、陸抑非、劉旦宅等等這樣的大家。因此我很珍惜這個機會,記得第一次根據要求畫的,就是牡丹條屏,全幅都要求畫紅色的牡丹,但要畫出層次和變化來,我動足了腦筋。就這樣,我先后為出版社畫了近十年時間。
《新民周刊》:再次在上海畫壇引起轟動,是您1990年在朵云軒舉辦的個人畫展。當時舉辦個人畫展的畫家并不多,更不敢想象能賣出。但您當時展覽的作品幾乎全部賣出去了。這也是社會對您繪畫藝術的一大肯定。
顧潛馨:記得那次展覽開了六天,不少觀眾甚至連看五天。有一個學校的美術老師,連續幾天來看我畫的一幅荷花,我問他為什么,他說要研究我畫荷葉的線條是如何這樣流暢的,我笑著告訴他,找是找不到的,這是接筆的。還有一位朋友,整整看了一上午,到了中午趕到樓下買個粽子吃了,下午接著再看……也就是這個時候開始,我的畫擁有了一定的市場,除了本地的畫廊,還有香港、臺灣甚至新加坡的畫廊來與我合作。
《新民周刊》:兩宋時代是中國花鳥史上的第一個高峰,在格物致知的時代背景下,無論是造型還是賦色,花鳥畫的寫實技巧達到了巔峰。能夠準確逼真而又藝術地表現自然,不僅是一段藝術發展歷史的必然歷程,也是每一個藝術家的堅實基礎,您的許多作品,如《竹枝螳螂》、《荷花蜻蜓》、《鳶尾蟋蟀》等,正是深厚傳統功力的體現。

《荷塘鹡鸰圖》 《紫藤雙鳩圖》 《竹間雙雀》 《雙雀雁來紅》
顧潛馨:這些作品都可歸為小品式的折枝花鳥,這種南宋時期最盛行的圖示以特有的方式、雙鉤賦色的技巧描繪花草禽鳥最精微的情態,因其取景不過一枝一禽,畫面必然要以造型色彩取勝,而兩宋的花鳥畫家正是于此二道孜孜以求,精益求精,才得以在盈尺之間小中見大,在簡單的景物里觀照出大千世界。
《新民周刊》:在小品之外,另一類尺幅較大、取景開闊的全景式花鳥則是您最精擅的,而這一類型的作品也最能反映出您在花鳥上的造詣。全景式的花鳥畫流行于北宋,元代也有畫家擅長。這類作品場景較大,往往是山石、花木、禽鳥甚至走獸的組合,畫家不僅要能精美地描繪出這些山石花鳥,還要將它們結合在一起,經營位置,安排主次,營造氣氛的能力。
顧潛馨:以《枯樹棲禽》為例,畫面上我描寫一株老硬的枯樹,枝干如鐵,片葉不存,一只野禽棲于樹上,圓睜雙目,側頭望向樹下,似乎剛被什么驚起而飛上枝頭,又似乎突然聽見了什么動靜正欲展翅而起,空氣中彌漫著一絲隱約的清冷緊張氣氛。再如《牡丹鴛鴦》中,玲瓏的湖石旁斜倚著一叢牡丹,三朵粉色的牡丹花開得正盛,后面襯著遮天蔽日的濃綠芭蕉,縫隙中幾竿翠竹搖曳生姿,花下兩只羽色斑斕的鴛鴦回首相望,花開似錦,鴛鴦成雙,是人間最旖旎的風光,這樣富麗雍容的景象接續的是兩宋院畫的風流。盡管取景、經營、形象、色彩、氣氛都是宋代的面貌,但我的用筆施墨卻較宋人顯得輕松寫意,并不刻意追求一絲不茍的嚴密整飭,這一點在樹石等注重筆墨的地方表現得更加明顯。《枯樹棲禽》中的枯樹雖從整體看神完氣足,但其樹干的皴筆其實并不繁密,表現紋理質感的皴筆加上轉折關節處的略加提醒就完成了,而樹下的石塊更以皴染結合的方式表現。兩處雖然用筆不多,但樹干的老硬與山石土石結合的輕松感依然表現得淋漓盡致,這種易繁為簡,較為輕松的筆墨技法更接近的是元代的墨花墨禽。
《新民周刊》:盡管您的花鳥畫取法眾多,幾乎涉及到了中國花鳥畫史上眾多主要流派,但除卻表現技巧的不同,您的所有作品都流露出一種共同的格調,無論是精工的還是寫意的,無論是賦彩的還是水墨的,從畫面上散發出來的都是一股平和、恬淡、文雅、清麗的氣息,精工的不會顯得呆板,寫意的不會顯得粗野,賦彩的不會顯得俗艷,水墨的不會顯得寡淡,中國傳統的文化中最崇尚的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就是如此。
顧潛馨:宋人畫非常精細,我很喜歡,但在構圖上,則盡量追求與之不同。我的畫面追求一種恬淡平和,天真醇厚的韻味。在用色上,也盡量避免石青、石綠這類顏色在畫面上直接表現,而是在花青、赭石中加一些淡墨,通過烘染、渲染、對比等手法,整體呈現一種灰色調,饒有古韻,卻又區別于他人,漸漸取得一些屬于自己的面貌。我覺得,一幅畫面的最高境界,就是有一種幽靜的韻致,我就是這樣去努力表現的。但說實話,畫畫要畫得好,有成就,真的很難,不用功根本不行,我還在努力。
《新民周刊》:盡管您被譽為當代海派工筆畫領軍人物,但您卻很少應酬,始終耕耘在畫案前。面對畫室外五光十色的名利場,會不會有一種失落或寂寞感?
顧潛馨:不會,我享受這種寂寞。我住在周浦,這里離市區遠,也離名利場遠,清凈。我這輩子從事繪畫,就希望能盡最大的努力表現好,畫好,這就足夠了。
我從小喜歡畫畫,長大能夠以畫為業一輩子,已經很幸福了,于是就這么一路畫下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對畫家來說,既是好時代,也是壞時代。書畫市場現在這么火,那是當初沒想到的。但如果畫家心里老想著錢,畫畫就像在畫鈔票,哪里能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