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屋》雜志在2007年第二期發表了武漢大學歷史系教授劉緒貽的《我研究美國史的經歷》一文(以下簡稱為《經歷》)。劉緒貽在文中一開始就寫道:“我發表過研究美國史甘苦的文章。承蒙《書屋》編輯部的信任,讓我再系統地談談我研究美國史的經歷。我覺得《書屋》編輯部的這種意圖必有其理由,所以樂于遵命。”劉緒貽在該文中總結了他的經歷,強調他是“發展馬克思主義”的。為了突顯這一點,他全面反駁了上級對他的批評,更不惜以不實之詞,對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研究美國史的黃紹湘教授進行人身攻擊。由于劉緒貽的文章流傳甚廣、影響深遠,致使黃紹湘蒙受了不公正的名譽損害。
按照劉緒貽在其《經歷》一文中所述:“當時我研究美國史,經常感到一種‘緊跟’的負擔。美國史中哪些部分可以研究,哪些部分不可以研究;美國歷史發展進程遵循什么規律;美國歷史上人物和事件應如何評價等等,都是要有指示,尤其是最高指示作根據的。違反或背離這種根據,不獨研究成果不能問世,而且會招引批判甚至禍災……還得經常打聽關于美國的事務最近有什么最高指示,發了什么最新文件,以便找來閱讀,作為緊跟的根據,否則寸步難行。”由此可見,劉緒貽自己當時是以跟風的辦法來進行他的美國史研究的。
劉緒貽在建國初期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宣誓要為了共產主義的事業而奮斗終生,但是這卻并不一定成為他的真正信仰。改革開放以來的寬松政治氣氛,才使得劉緒貽能夠暢所欲言。2011年5月,在騰訊《大師》第三十六期上,劉緒貽與沈洪聯名發表題為《劉緒貽:一個自由主義者的生活態度》長文,其中劉緒貽明確描述了他目前所真正信仰的主義并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像瑞典那樣的社會民主主義:“我當時考慮到,二戰以后,法西斯主義完蛋了,到了九十年代,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也完了。還有一種是美國的羅斯福新政式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他還存在。還有一種就是民族社會主義,這四種。這幾種當中,從我的想法,我感覺到將來整個人類的前途,主要是向社會民主主義發展,就按照瑞典這個道路前進。我就希望大家能夠看了這個書(按:該書即為劉緒貽在香港出版的《簫聲劍影:劉緒貽口述自傳》)以后,就覺得將來這個社會應該向這個道路走,只有這個才有前途,我寫這個書主要的目的就是在這兒。”
在該文中,劉緒貽還進一步表述他的真實觀點:“中國人他所想的宇宙,都是他空想出來的,而美國人他是從一點一滴研究,這樣慢慢積累起來的,所以美國他有科學。”又說:“因為我做學問,我是不在乎毛澤東怎么想,馬克思怎么想,我怎么想就怎么想。”
再回顧一下劉緒貽在《經歷》一文中是如何評價自己的工作的:“(一)我和同僚、研究生一起沖破了二次世界大戰后這個禁區。(二)我成功地為羅斯福‘新政’翻了案。(三)我提出了兩個新概念。(四)我提出了兩條壟斷資本主義發展的新規律。(五)我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斗爭原理和列寧關于壟斷資本主義亦即帝國主義的理論。”
劉緒貽“沖破了二次世界大戰后這個禁區”的說法,十分含混籠統,缺乏事實根據;他也沒有認識到,在美國乃至全世界羅斯福“新政”都從未曾有過什么定案,那么他又從何來翻案呢?至于他的第三、四、五條,也只是他的一家之言。
劉緒貽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發表的涉及馬列主義的文章,很快就受到了國外的注意。1983年,劉緒貽接到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邀請,準備1984年6月去意大利的貝拉焦參加一個名為“外國人心目中的美國史”國際學術會議,并寫了一篇準備提交會議的論文《美國壟斷資本主義發展史與馬列主義》。
黃紹湘敏銳地察覺到了劉緒貽的新觀點,而且果敢地在當時“馬克思主義過時論”的思潮下,先后發表了三篇文章,旗幟鮮明地提出要堅持以馬克思主義來指導美國史研究,并對劉緒貽關于羅斯福“新政”的觀點進行了未指名的學術批評。劉緒貽隨即以“與黃紹湘同志商榷”為副標題,做了反批評。然后,黃紹湘再以“答劉緒貽同志”為副標題,深入展開爭鳴。
之后,劉緒貽沒有再發表文章,這場正常的學術爭論似乎也就到此罷休。但是,2001年劉緒貽在他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美國史論叢》中,附了一個據稱是1999年寫的后記,解釋:“此文發表后,黃紹湘教授曾在《世界歷史》1985年第八期上發表文章進行答辯。我本來準備寫文章爭鳴,但后來聽從了朋友們善意勸告:是非曲直,讓讀者去評論。于是,我就未再為此專門寫文章。”劉緒貽愿意保留自己的觀點、不想進一步爭鳴,本來是無可非議的;但是他在該書的序中卻又提出:“要為羅斯福‘新政’翻案就很可能受自命為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者的攻擊,因而具有一定的風險。后來我的確一再遇到這種風險。”劉還稱“頻遭阻抑,屢挨悶棍”,看來他是把這場正常的學術爭論稱之為“阻抑”、“悶棍”了。劉緒貽不繼續與持有不同觀點的人展開爭鳴,卻給對方扣上一頂“自命為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者”的帽子,這種做法實在令人無法認同,難怪他在后來要發表針對黃紹湘的不實之詞,也就不再遵循學術爭論的正途了。
2012年8月23日,《南方人物周刊》的記者專函向劉緒貽《經歷》一文中的以下文字求證:“……此文發表后,引起較廣泛共鳴,有些出版物全文轉載。但是,由于此文對于‘新政’的看法,和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理事長黃紹湘教授美國史著作中對于‘新政’的看法很不相同,她就寫了《開創美國史研究的新局面》和《開創我國美國史研究新局面的淺見》兩文,不點名地對我的觀點進行批駁。1985年,《世界歷史》又先后發表了我和黃先生爭鳴文章。本來,學術爭鳴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情,對發展學術有好處。但是,可能由于支持我的觀點的人較多,黃先生就不再遵循學術爭論的正途,卻寫信給她的朋友、當時中央政治局宋平常委告了我的狀,說我把中國美國史研究會領導得脫離了馬克思主義的軌道。宋平同志將此告狀信批轉給當時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繩處理,胡又將信批轉給該院所屬世界歷史研究所,也就是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的掛靠單位。該所雖然并不支持黃先生告狀信(盡管黃是該所研究人員),但它頂不住那么大政治壓力,只好將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秘書處轉到南開大學去了事。”
黃紹湘的家人根據事實,當即回函反駁了劉緒貽針對黃紹湘的寫信告狀、迫使美國史研究會秘書處遷址的不實之詞。《南方人物周刊》在2013年3月11日,發表了題為《劉緒貽 百歲老人看中國》。該文依然提到了黃紹湘教授的名字及她與劉緒貽之間存在的學術爭論,但是已經摒棄了劉緒貽上述不實之詞。謠言止于智者。
然而,經過我們的調查,發現包括“百度·百科”、“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網站”等幾十家網站和書刊,全都未加核實地轉載了劉緒貽《經歷》的全文、或者摘登了包括上述不實之詞的文字。針對黃紹湘的不實之詞,就此不脛而走,在美國史學界和網絡上廣泛流傳。甚至于在《百度·百科》詞條“劉緒貽”中,“與黃紹湘論戰”被列為劉緒貽人生的四大經歷之一,而且是解放以后的唯一經歷。
那么,事實真相又是如何呢?
首先,當時宋平同志是中央組織部長,并不分管人文科學、教育、意識形態等問題。根據我們了解的事實真相,黃紹湘作為宋平的同學,雖曾與他通過信,但是完全沒有涉及劉緒貽及美國史研究會的問題,更無告狀之事。
至于劉緒貽認為可能由于支持他的觀點的人較多,黃紹湘就會去“告狀”,這實在是違反歷史事實的一種主觀臆想。黃紹湘在學生時代就為了抗日救國成為“一二·九”運動骨干,由清華大學全體學生選舉為北平學生救國聯合會代表,后來加入了共產黨(那時劉緒貽也在清華大學);她由黨組織資助赴美留學時又積極參加美國共產黨中國局領導的進步活動(那時劉緒貽也在美國);解放前她在國民黨統治區的白色恐怖下積極從事共產黨領導的地下工作(那時劉緒貽也在國統區)。北京師范大學張宏毅教授在1996年評論和介紹黃紹湘的專文中特別肯定: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時期,“一邊倒”之風刮得正烈,黃紹湘在1951年公開發表文章《評〈美帝破壞條約的歷史上的罪證〉》,反對隨意摭取歷史史例,作為揭露美國的“歷史罪證”。黃紹湘在這篇文章中指出:“歷史上的一切制度、現象、政治人物、個別問題都由當時當地的歷史條件所規定,我們著手分析時,必須依據當時當地的具體歷史條件,去評定它們(或他們),不然,就會陷入簡化主義或公式主義的錯誤,就是非歷史觀點的方法。”她在文章的末尾總結性地指出:“我們研究歷史,尤其研究其他國家的歷史,要站穩科學的歷史的立場,絕不可以牽強附會,曲解歷史,因為任何外國史的研究,在國內還是嶄新的園地,我們對于任何專題的研究,如果不用冷靜的頭腦,馬克思主義的‘實事求是’的態度來處理,就會發生嚴重的偏差,引起學術界的混亂現象的。”
黃紹湘從青年時代就信仰馬克思主義,并以此作為研究美國史的指南,在不同歷史時期,她始終不跟風,她也從不畏懼屬于少數派而去與當時所謂的多數派直面抗爭。黃紹湘早已將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她還有何懼?她又何需去“告狀”?當馬克思主義過時論甚囂塵上之時,她接連發表數篇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招致某些人的忌恨,個別人甚至在背后辱罵她為“馬克思主義的僵尸”,她聽到后只是付諸一笑,不予理睬。這樣錚錚鐵骨的共產黨員,豈能是某些人(即使也有共產黨員的稱號)所可以嚇倒的?因為屬于少數而去“告狀”之類的話,栽在黃紹湘的身上,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作為一位歷史學家,劉緒貽理應尊重客觀史料。那就讓我們回顧一下有關美國史研究會秘書處遷出武漢大學的史料吧:
1990年3月9日,劉緒貽在給北京師范大學黃安年教授的信中談到:“從心理上說,我對研究會有感情,秘書處留在武大我或許感到安慰。但是,我只是研究會五個顧問之一,我只愿意就如何加強研究會的工作提出建議,我不能、也不會干預你們理事會的任何決策。下屆理事會為了加強研究會的工作,決定把秘書處放在哪個學校,我都沒有意見。超過以上范圍的話,就不是我說的。”
時隔十七年之久,在2007年初,劉緒貽在他的《經歷》一文中,卻對此公開發表了與他在1990年3月9日所說的完全不同的說法,即那些針對黃紹湘的不實之詞。
那么,劉緒貽的“超過以上范圍的話,就不是我說的”話,又是從何而來的呢?請讀者參考我們查到的以下旁證線索:2015年3月19日,黃安年教授發表文章寫道:“由于眾所周知的非學術因素,1989年后秘書處被迫由武漢大學遷往南開大學。……對于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秘書處由武漢大學遷往南開大學的細節,相信在劉先生自述(下卷)中會有他自己的回憶。就我所知,由于有關人士對于研究會學術自主和學術問題不同見解的非學術性的粗暴干預,迫使秘書處改址,使學術問題政治化,這既非廣大會員的愿望,也實際上造成了對劉先生和武漢大學美國史研究室集體的感情傷害。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的主管單位即中國社科院世界史所的相關負責人曾暗示我:他們深感沉重壓力,如果研究會秘書處不遷往南開,那么中國美國史研究會能否存在都會成為問題。我感到在當時特殊的政治氣氛下,非學術因素的思考一時讓我們難以清醒、自主和抗命。”按照黃安年的文章,“有關人士”不僅“迫使秘書處改址”,并且威脅到“中國美國史研究會能否存在”。不知黃安年所指的“有關人士”為何許人也?對黃安年做暗示的“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的主管單位即中國社科院世界史所的相關負責人”,又是誰呢?黃安年對這些問題應該有所回答。
經由劉緒貽等人之口,那些針對黃紹湘的不實之詞以訛傳訛,損害了黃紹湘的名譽,已是不爭之事實。我們出面要求劉緒貽和黃安年這兩位資深歷史學家,對其進行史料的求證工作,這應當是合情合理的吧?在他們還沒有對此作出反應之前,請允許我們提供一些“秘書處遷址”的相關事實吧:
我們在網上查到了《中國美國史研究會大事記(1978—2009)》,系美國史研究會秘書處文,發表于《美國史研究通訊》2009年第一期;學術交流網/美國史研究會/2009年12月27日發布。該大事記中寫道:“1986年,8月2至9日,我會在蘭州召開第五屆年會,此次會議選舉產生第四屆理事會,由十九名理事組成。理事長為張友倫,副理事長為顧學稼、齊文穎、李世洞,李世洞兼任秘書長,并聘請宦鄉等五人為顧問。”“1990年,……根據新理事會的決定,研究會秘書處由武漢大學遷至南開大學。”“秘書處地址:武漢大學1979—1990,南開大學1990—2002,廈門大學2002—至今。”
從以上史料記載,我們認為:南開大學知名美國史專家張友倫教授,1986—1996年任美國史研究會第四、五、六屆理事長,南開大學在世界歷史研究分工中側重北美、美國史,這才是美國史研究會秘書處從武漢大學遷到南開大學的真正原因;況且秘書處遷移,是由第五屆新理事會決定,這與劉緒貽等人的所謂“世界歷史所頂不住壓力”的說法,出入太大,實在令人驚詫。
我們還特別以電子信件的方式,就此事向一位當時的副理事長求證,他的回答跟我們分析的一樣,根本否定有什么“壓力”:“……關于劉緒貽所說美國歷史研究會由武漢大學遷往天津一事,我認為劉的看法是不對的,想系他的猜測。因為世界史所管不了那么寬,也不會去管。因為研究會之類的組織并非官方的,而是民間的。武漢離開北京較遠,人手也不多,而天津南開的美國研究人員要多些,辦事的人手當然也多一些。所以就由南開的人來辦事,實際上所辦的事,就是發發通知,聯系一下各地的同行而已。其他什么都沒有,也沒有人想爭這么個差使。辦事機構設在某地,絕不意味著該地就是中心。劉可能是多疑了。他以前常說,什么什么人不讓他發展馬列。他說這個話,就說明他的疑心病有點多……”由此可見,向當時決定“秘書處遷址”的理事會成員求證,并不是一件難事。
在此還需要特別指出的一點是:劉緒貽在他的《經歷》一文中,用了約百分之二十一的篇幅,談到他研究美國史遇到的主要阻力,這就是“‘左’傾教條主義的勢力仍然雄厚”,其中,劉緒貽以三百六十五字針對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黃紹湘,一千六百零四字針對他當時的上級。讓人深思的是,某些人在網站上卻偏偏瞄準了劉緒貽用字最少的“阻力”黃紹湘,大加宣揚一些不實之詞,這是因為黃紹湘的數篇關于“羅斯福新政”的文章,史實詳盡、論點清楚,是某些人無法公開、正面駁倒的。他們只能匿名于網上反復轉載劉緒貽的不實之詞,把一場公開的學術爭論,發展為混淆是非的人身攻擊。歷時八年之久,如此興師動眾,誰能相信這是一個偶發事件呢?
人沒有什么事不能做出來,只是天不容許人作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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