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聲

馮連旗

今年冬天是個暖冬，霧霾經常光顧我所居住的城市。天氣陰霾，心情也和灰暗的天空一樣壓抑。前夜忽降大雪，雪花飄落時，我正在窗前佇立。街道兩旁的樹木在路燈的映照下枝生白影，風過處，成團的雪花便撲撲棱棱地拍打著窗欞。我的心被這無聲的落雪牽引回多年前的哈爾濱，就在那個多雪的隆冬，我與好兄弟連勝相識了。

那年冬天，我到龍鎮出差，返回途中，應朋友之約，我在哈爾濱下車。與朋友一同接我的還有一個人，他一米八零的大個兒，五官端正，兩眼炯炯有神。朋友介紹說，他叫黃連勝，是我們的同行，寫得一手好材料，為人豪爽，絕對稱得上“大俠”。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心想，材料寫得漂不漂亮暫時看不出來，但人倒是長得挺英俊。

這之后，我與連勝竟成了摯友、兄弟。盡管我們之間業務往來居多，但那只是我們交往的一座橋梁。由于具有相同的愛好和志趣、相近的性格和脾氣，我們之間更多了一份惺惺相惜和心靈上的相通。大家都說，連旗、連勝，天生就該是哥倆兒。

與連勝深交后，我終于知道，朋友贊他“寫得一手好材料”并非恭維之詞。在大興安嶺腹地，在中俄邊境界江，在883.7高地，在黑河好八連，在大興安嶺撲火前沿，處處留下連勝的足跡。他被部隊首長稱為“抓典型的專家”。由于業務上出類拔萃，上級有意要把他調到大軍區任副部長，那可是別人夢寐以求的職務，連勝卻考慮到個人和家庭實際情況，婉言謝絕了。

連勝對待工作精益求精，而且是個“拼命三郎”，連續半個月熬夜寫材料是家常便飯，挑燈苦戰的夜晚不計其數。有一次他告訴我，半夜，他寫著寫著身子一歪睡著了，結果頭卡在床頭柜的縫隙里，居然沒醒。“這還不算，女兒養了一條小金魚，哪成想，早上金魚死了。”談及此，連勝爆出一串爽朗的笑聲，“你猜怎么著？半夜我迷迷糊糊醒來，竟把魚缸里的水給喝光了……”明明說的是碼字人的辛酸，連勝卻表現得云淡風輕。我真是無法想象，連勝把自己累成啥樣、熬成啥樣！

人的成長和進步總有幾個關鍵性的節點，連勝

就是我人生鏈條上的關鍵人物。他了解我的底數，我當時半路出家搞新聞，他就勸我：“到軍報學習深造一下吧，多認識幾個編輯，有人指點，寫東西也容易些。”當時，去北京的軍報學習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兒，但在連勝的努力下，我竟如愿以償。后來我才得知，為了我的事兒，連勝兩次三番去求在京工作的二哥幫忙，而他從沒為自己的事勞煩過哥哥。

都說同行是冤家，但我和連勝卻是心無芥蒂的兄弟，這其中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們有一個共同的信條，對父母不孝順的人絕不交往。他常常對我說，一個對生身父母都不能付出真心的人，我們跟他交不出什么真情。跟這種人交往不僅浪費時間，還有很大的潛在風險。我在軍報學習期間，連勝的母親到北京看望二兒子，但連勝的二哥出差在外，一時趕不回老人身邊，于是連勝毫不遲疑地將照顧老人的任務交給了我。每天我都給老媽買可口的飯菜，稍有閑暇就帶老人逛街、逛公園，但老媽不知道我與連勝的交情深淺，總是百搬推辭，生怕給我添麻煩，于是我就向老媽講述我和連勝相處的點點滴滴，她了解了我們之間的友情后，安心地接納了我這個“兒子”。而我也知道，連勝這么信任我，是從內心把我當成了親兄弟。

雪依然不疾不徐地飄灑。此時的哈爾濱一定早已銀裝素裹了吧。每逢這個時節，哈爾濱的冰燈就分外輝煌璀璨，而這份繁華熱鬧也曾為連勝帶來了無盡的忙碌。連勝為人仗義，熱情好客。人稱“黃大俠”的他，每年都要自掏腰包接待來哈爾濱觀賞冰燈的各地同行、朋友，他還口口聲聲說自己能“處理”，結果，招待費最終都落到了他妻子的身上。

路燈睡眼惺忪，而我卻更加清醒，關于連勝的記憶一幕幕躍入腦海。記得一個雪后的清晨，連勝披著一身雪花出現在我面前。我說：“怎么不提前通知一聲，我好去接你。”連勝滿不在乎地說：“打車方便。”還是那不緊不慢的風格。看著眼前的連勝，我有些著急：“副師滿5年了吧，是不是個人有什么想法？”連勝淡淡地說：“看組織的安排吧。”每次和他談到職務問題，他就打擦邊球，似乎對前途并不那么在意。后來，才華橫溢的他被調到大慶預備役高炮師，軍政一起抓，跑大連，去北京，修武器，購設備……看到連勝能在崗位上實現自己的價值，我真為他感到高興。還是這樣一個大雪天，我帶著家人去黑龍江與連勝聚首。我們兩家人在雪地上嬉笑打鬧，坐狗拉爬犁，騎冰上摩托，溜雪地滑梯。我們玩得酣暢，也照了好多照片。然而世事沒有圓滿，等我們回到住處，卻發現膠卷不知何時遺失了。連勝尋遍了我們經過的路線，恨不得翻遍雪堆，結果還是令人失望。“真的找不到了？”我不甘心，連勝笑答：“看來真的找不到了，”又安慰我，“沒關系，以后的日子長著呢，有機會咱們再照！”多年來，我一直為那遺落的膠卷感到深深遺憾，但那鋪天蓋地綿延的白雪和連勝恣意爽郎的笑，卻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里。在連勝離世后的每一個雪天，那情、那景總是不期然地撞開我記憶的匣門。

雪終于停了，雪后的天地格外靜謐。但是，天亮了，人總要從溫暖的室內走出去；就像我，終究也要面對最不愛觸及的、連勝離去的那個寒夜。那年，連勝一個部屬的孩子被不法分子綁架，他徹夜難眠，一直守在哈爾濱市公安局里，與辦案人員一起研究解救方案。連續幾晝夜的煎熬讓他疲憊不堪，“真想好好地睡上一覺”，累極的他念叨著。但連日的工作任務和通宵破案的需要使他未能如愿。幾天后，案子成功告破，部屬的孩子平安歸來，連勝非常興奮。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回到家中，連勝伏在辦公桌上，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手邊是寫了一半、當晚還要加班改寫的黨委會材料。

“你們怎能讓他累到這種程度！”我的耳邊又響起連勝的妻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親的女兒，她們有權利盡情宣泄這份錐心刺骨之痛。但是失去摯友的我，直到送別的那一刻，仍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連勝從中學沒畢業的普通士兵到33年戎馬生涯的師政委，在這漫漫征途上，他耗費了太多心血，實在是太累了。

那年的雪格外大，那個冬天格外冷。因為連勝的緣故，我有些憎恨冬天。“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一場大雪，又要飄灑開了…… 責編/張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