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中印兩國在建國初面臨相似的問題:人口多、工業化程度低下,經濟結構不合理,教育普及度較低,相對而言印度在基礎設施、財政平衡等方面要好于當時的中國,而中國在國家凝聚力等方面則好于印度。

印度是1948年獨立的,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則在一年后宣布成立,“印度象”和“中國龍”幾乎在第一時間便當起伙伴、做起生意(中國入藏部隊的軍需一度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從印度購買),“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度中國是兄弟)的口號曾經在兩國間家喻戶曉,但不過十幾年功夫,兩國關系便“熱轉冷”,并打了一場短暫而血腥,至今令兩國社會難以忘懷的邊界戰爭。近20多年來,這兩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分別被看作新興國家兩種發展模式的代表,并不時被國際間出于各種目的加以比較,本世紀初以來更雙雙入列“金磚”,開啟了象與龍既頻繁密切、又踉踉蹌蹌的“天作之合”。
“印度捷徑”是否走得通
50-70年代,兩國不約而同踏上了計劃經濟的道路,目的自然是集中國家資源,發揮所謂“后發優勢”,盡快補上“欠課”。
在計劃經濟模式下兩國都取得了一些發展成績,工業化程度大幅度提高,也具備了一定經濟基礎,但這種僵化經濟模式的弱點也同樣在兩國發展過程中暴露無遺。70年代末,當時情況更糟的中國率先走上市場化改革的道路,所遵循的模式是“自上而下”,先解放農村生產力,再進行國企改革,通過發展制造業和工業品出口解決市場和就業的“兩難”,最終讓“中國制造”強行擠入國際經濟大循環,并在短時間內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地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并帶動了各行業的發展和整個社會面貌的現代化。
印度則直到1991年才在當時任財政部長的曼莫漢.辛格領導下開始市場化改革,1994年國大黨在選舉中獲勝,辛格出任總理,印度經濟改革開始提速,并迅速獲得了顯著成就,在當時蓋過了中國的經濟表現,至1999年印度GDP增速達到8.8%,自兩國都有GDP統計以來首次超過中國(7.6%),在當時不僅印度朝野揚眉吐氣,世界各國許多主流經濟傳媒、評論家都認為,印度經濟前景遠較中國光明。
印度之所以在經濟改革之初后來居上,在當時的分析家看來,是走了一條“印度捷徑”。
所謂“印度捷徑”,是指當時辛格為代表的國大黨經濟決策層鑒于印度人口多、底子薄、資源短缺,若亦步亦趨地像中國那樣走按部就班、先農業后工業、先工業化后信息化的道路,就會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總也趕不上一直想趕上的中國。但印度社會分化明顯,在人口比例中只占不到1/3、但絕對人數卻已上億的精英階層英語能力強,教育程度高,印度的國際環境和與國際市場接軌度也遠好于中國,如果跨越工業化階段,直接“升級”到信息化、金融化等“無煙工業”領域,就可以獲得所謂“代差優勢”,從而占據“龍象競爭”的經濟制高點。
在這種思路下印度首先開放了本國金融市場,并繞過投資大、見效慢的基礎產業和工農業,直接發展“兩頭在外”的電腦外包、高端服務業和“多快好省”的仿制藥等產業,并果然在短時間內收到奇效。反觀上世紀末的中國,正處于改革“闖關”、國企改制的最艱難階段,國際環境微妙,“入世”久拖不決,社會上充斥著怨聲載道的下崗工人,城市里則到處看得見奄奄一息的國企——這或許是“印度超越論”和“中國崩潰論”最熱銷的一段時間。
但好景不長,進入21世紀后不久,穩步發展、循序漸進的“中國模式”開始進入“豐收季節”,而“跨越式發展”卻讓印度開始嘗到下盤虛浮、后繼乏力的苦果。由于“跨越”了農村現代化和工業化階段,將“法寶”完全押在只占人口30%的中產階級,和回報快但受上下游產業影響大,且難以吸附大量低端就業人口的“無煙工業”上,導致印度近10億人口游離于經濟“快車道”之外,非但無法如某些預言家所言,成為印度經濟最大助力,反倒成為經濟和改革的包袱。辛格曾在2012-2013年多次推動零售業開放和減少補貼,但都受制于這一包袱,因為“跨越”所導致的制造業崗位匱乏,迫使印度不得不依靠多達1200萬多個小商店和超過2500萬個流動商販來消化低端就業人口,而“被忽視的大多數”生計無著,又讓他們更加依賴導致印度巨額赤字的財政補貼。
更麻煩的是,“跨越式發展”、即跳過工業化,直接發展新興產業思想導致印度對包括交通、電力等在內的基礎設施發展掉以輕心。2013年,印度經濟增速只有4.7%,連續兩年低于5%,通脹率卻達到15%以上,赤字也迭創新高,就連一些一貫高喊“印度經濟模式優于中國”的經濟學家,也開始看衰印度投資環境。
莫迪經濟學的橫空出世
正是在這種尷尬中“莫迪經濟學”橫空出世了。

2014年5月12日,印度人民黨大爆冷門,在全部543個直選議席中拿下282個,比上次大選多出166席,占總議席51.9%,成為繼1984年拉吉夫甘地國大黨政府后,印度首次出現的單一政黨多數政府。
這次勝利被國際社會普遍稱之為“莫迪經濟學”的勝利,認為印度選民對國大黨的“辛格式改革”普遍失望,對“莫迪經濟學”寄托厚望,導致了“取舍效應”和納倫德拉.莫迪及其印度人民黨的脫穎而出。
所謂“莫迪經濟學”,即莫迪2001-2013年在古吉拉特邦任首席部長期間于該邦推行經濟發展模式的放大。
有人說“任何印度經濟發展模式都不可能忽略中國因素”,莫迪也不能免俗:中國提出“中國夢”,莫迪也強調“印度夢”;中國提出“一帶一路”,莫迪則提出“季風計劃”(Project?Mausam,借用古代印度人借印度洋季風之利發展與環印度洋國家間經貿文化往來的典故拓展當代印度交流、市場空間)。
2015年1月15日和3月4日,莫迪在CPI數值尚維持在6%以上的情況下接連兩次降息共計50個基點,結束了20個月不降息的紀錄,擺出一副“為GDP不顧一切”的架勢。今年1月底,印度政府大幅上調截止2014年3月31日財年的GDP增速,從原先的4.7%大幅上調至6.9%,而截止2015年3月31日財年的GDP增速則更上調至比中國同期高0.1%的7.4%,而照此計算,下一財年印度GDP增速將高達8.1-8.5%。在這一系列“金手指”作用下,印度2014年4季度和2015年1季度GDP增速都顯示為7.5%,連續兩個季度超過中國(7.3%和7.0%),一時間“印度超越論”的聲調再度高漲起來。
龍象的天作之合
然而莫迪卻表現出一副極力推動“龍象共舞”的積極姿態:繼習近平主席去年9月中旬訪印,雙方達成一系列合作協議、意向后,今年5月中旬,他回訪中國,又簽署了總價值達100億美元以上,覆蓋范圍廣泛的雙邊合作協議,他本人更在行前專門開設了新浪微博,和英文twitter同步更新訪華感受,并力圖和中國網友直接進行交流互動。
不僅如此,中印兩國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也表現出更多的合作姿態,這包括“金磚”機制的逐步成熟,雙方在亞投行問題上的心照不宣,也包括在全球氣候問題談判中的步調一致,等等。
之所以如此,不僅因為“莫迪經濟學”所獲得的成績含有諸如“含水量”太大、許多改革措施虎頭蛇尾,有的推動氣勢磅礴,但雷聲大雨點?。ㄈ缯D吏治、提高行政效率、消滅官僚主義),有的投入不小但效果欠佳(如發展“印度制造”,提高制造業比重),有的則原地踏步(如增設貨勞稅方案,至今尚提不上議事日程,以至于一些分析家泄氣地表示“等提上議事日程莫迪第一個任期也差不多結束了”),有的甚至出現倒退(如改善投資環境,實施對外資更友善政策,就因印度政府不久前宣布對外國基金公司征收“可替代最低稅”MAT而被認為是“倒行逆施”),以及國際投資者態度反復(去年底今年初大量外資涌入,4月底起又大量撤出),等等,更重要的是,正如許多明眼人所見,雖然印度象和中國龍間存在歷史上的齟齬和現實中的競爭關系,但就經濟而言,龍象間存在著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天作之合”。
對中國而言,印度不僅是重要的鄰國,也是潛力巨大的目標市場(路透社預計市場總潛力容量達2萬億美元/年),盡管印度市場和投資環境素以復雜、不理想著稱,但華為、小米等中國公司在印度的成功表明,相對于發達經濟體,經歷過不成熟市場洗禮的中國企業、投資者對印度環境更駕輕就熟。不僅如此,中國擁有龐大的制造業過剩產能,且勞動力成本不斷抬高,利用印度制造業的后發優勢進行產能轉移,對兩國經濟都大有好處。這種模式中方已在孟加拉國、斯里蘭卡等地行之有效,在印度的類似合作也已開了個好頭。
對印度而言,由于基礎設施嚴重不足,勞動力素質低下和效率不彰,其經濟發展速度雖快(按照其修正后的速率甚至已超過中國),卻跳過了至關重要的制造業發展階段,這不僅意味著產業結構的不合理,更意味著龐大的人口和勞動力技術不能轉化為生產力和財富,反可能成為隱患和包袱。從以往和近期的一系列數據不難看出,印度發展所急需的大量基礎投資(僅鐵路系統現代化一項印度便宣稱正尋求未來5年內多達1370億美元投資),和發展制造業所需要的產能、技術、目標市場,其它經濟體或不愿、或無力、或“相性不合”,而中國恰是互惠互利的、最理想的“對接”伙伴。
不僅如此,中方要推行“一帶一路”不可能繞過印度這個既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要點,又是中國-中東、中國-非洲兩大關鍵航路中樞的節點;印度要吹起“季風”,也勢必不得不左瞻右顧,考慮到非洲、東南亞,乃至南亞周邊越來越濃厚的“中國因素”,這兩大計劃相合,則意味著覆蓋全球一多半人口的廣闊天地,反之,則從非洲東海岸到馬六甲,“一帶一路”和“季風”都將處處羈絆。
正因這一“天作之合”,中印雙邊貿易關系發展速度驚人且潛力巨大,2004年雙邊貿易額不過70億美元,2008年高達380億美元,2013年為650億美元,2014年更達710億美元,中國超過美國、阿聯酋,首次攀升至印度第一大貿易伙伴地位。雙方更計劃在2015年達到1000億美元。
當然,國際環境優越向來是印度的傳統優勢,莫迪當然也不會放棄“幾個雞蛋跳舞”的印度傳統,他上任后首先向日本而非中國、向美日主導的亞開行而非尚未“完工”的亞投行拋出橄欖枝,印度高鐵項目首先和日本傳出“緋聞”,印度和歐洲各國間也一度在金融等領域“眉來眼去”等。印度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國,不論基礎投資還是市場開拓,都不可能“一棵樹上吊死”,莫迪的做法是順理成章、無可厚非的。
但至少現階段,中國無疑是最適合印度的“那棵樹”。
當然,“龍象姻緣”中的不和諧音始終存在,除了政治、歷史因素外,印度投資環境的“先天不友好”、政策的朝令夕改和行政效率的低下始終成為中國資本大規模進入的障礙(當然這對任何外資都是公平的)。
不僅如此,由于兩國發展存在不平衡,印度一直苦于長期巨額對華貿易逆差,2014年中印雙邊貿易額達到710億美元,但印度對華貿易逆差從2001-02年的10億美元升至去年的380億美元,而在這方面,不論中國、印度,暫時恐都沒有太好的“特效藥”,印方部分政、商界人士津津樂道的、讓印度龐大醫藥產業進軍中國市場,恐也只是杯水車薪的應時之舉。
正如查塔姆研究所高級分析師普萊斯等所言,中印兩國間既有共同利益,也有明顯分歧,但作為有抱負的最大發展中國家,兩國如今已意識到必須相互合作,以共同應對由西方國家所主導的“老男孩俱樂部”國際機構對它們的排斥,才有機會實現各自的夢想。正因如此,“龍象姻緣”雖然五味雜陳,卻終究能在磕磕絆絆中一路摸索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