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還原歷史,有時因過于矯枉過正而變成重加打扮。新的脂粉抹上后,畫人畫鬼就別有風情,而這被新扮的歷史,往往叫做“清醒”。
如果要舉一個例,我想李鴻章就是。近些年,李鴻章在歷史中的起點是賣國賊,而終點是改革家。說李鴻章是賣國賊,在于他在一系列喪權辱國的條約上留下了名字;說他是改革家,則在于他籌辦了洋務,貢獻卓越,朝廷倚為肱股,外人視之為唯一知曉國際事務、可以與打交道的清朝官員。
這一轉變的發生,有著改革話語興起,革命話語消退,以及洋務運動被納入改革范疇等因素。這本身是歷史敘事的一個“矯枉過正”過程,整個過程是一步一步完成的,驀然回首才發現換了人間。新的共識是李中堂身逢末世,忠悃竭力,奈何國力孱弱,無以為能。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常熟世間荒”,在刻意回避后已被忘卻。而梁啟超對李鴻章深懷同情,仍然估算出他積聚“家資逾千萬,其弟兄子侄私財又千萬余元”;容閎則估計李鴻章“絕命時有私產四千萬兩以遺子孫”。李鴻章辦理外交,至少兩次私受俄國賄賂,在俄國檔案中都確切可查,而在“改革家”敘事中也被隱匿了。
在“改革家李鴻章”的形象中,聚財與受洋人賄賂都是不存在的。于是,今天說到李鴻章,就到處都展現一個勤勉、無辜又無奈的晚清重臣了,而且都說這就算是恢復了歷史的理性認知,還回了歷史的本來面目,李鴻章在地底恐怕都要笑醒。
歷史的重新打扮,還可以舉岳飛為例。岳飛不是民族英雄,近些年已經不是學術觀點,而是中小學教科書的結論。學術觀點還可以說是“百家爭鳴”,教科書卻代表國家觀點,要向所有接受教育的國民推廣。
2002年媒體報道教育部的新版《高中歷史教學大綱》(試驗修訂版)取消岳飛、文天祥的民族英雄稱號,當時教育部相關負責人作了回應:新版大綱和教材對岳飛的評價沒有涉及到重新定義岳飛的問題……歷史教學大綱和教材對岳飛一以貫之,不存在重新定義是否“民族英雄”的問題。
這個回應很巧妙,只說歷年的大綱都沒涉及到岳飛,沒有重新定義過岳飛,而回避了教材不稱岳飛為民族英雄的事實。教育部給出的學習指導是:“我們只把那些代表整個中華民族利益,反對外來侵略的杰出人物如戚繼光、鄭成功等稱為民族英雄,對于岳飛、文天祥這樣的杰出人物……并不稱之為民族英雄。”
中華民族不是一天生成,歷史上民族戰爭中的各方,后來成了“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是事實,但能否追溯性地改變既往的民族戰爭為兄弟相爭呢?倘說愛國主義、民族精神,都要以最后是否還算異國異族才能決定,那么可幸存的民族英雄大概確實也只能是抗擊倭寇以降的民族英雄。如果世界大同了,那還要追奪人類歷史上的所有民族英雄的名號,戚繼光、鄭成功等人要下架,楊靖宇、張自忠等人也要清場,乃至圣女貞德、胡亞雷斯、伏契克、何塞馬蒂、李舜臣、玻利瓦爾等等,以及正要紀念的反法西斯戰爭就都只是“兄弟打架”了,而各處的秦檜們則是阻止戰爭、促成融合的先賢。
“愛國主義是流氓最后的庇護所”,確實有之,但好萊塢影片中到處張掛星條旗,也并非展現美國流氓遍地。人們越來越習慣于在民族前加上主義并附上“狹隘”二字,不知這是說民族意識有狹隘和不狹隘兩種,還是說民族意識就一定是“狹隘”的,但俄羅斯與烏克蘭還在爭執,蘇格蘭人剛剛搞了一次公投,普法戰爭中都德寫下的《最后一課》感動的不止是法蘭西,民族意識乃至民族主義在這個世界也沒有哪個地方能夠消滅。
遇到歷史人物就進行徹底的易裝打扮,看到愛國就指其庇護流氓,見到民族二字就指責狹隘,這似乎是在展現見識卓越,實際上也是一種新的老路;貌似頭腦清醒,實際上可能是一種“清醒偏執癥”。